沈夜朝錄事參軍拱手緻意,溫聲道:“下官不敢,沈某亦是來領腰牌的,有勞大人。”
錄事冷哼一聲,從匣中抓起腰牌,見沈夜彎腰來接,便回折了遞出的手,将腰牌狠狠擲到地上!
“沈巡輔既然這麼喜歡撿東西,本官便賞你撿個夠吧!”
淩月正欲出言,沈夜卻伸手攔住了她,他的笑意依舊溫和,很快便彎腰拾起了地上腰牌,拱手向錄事作别:“有勞錄事大人。”
“呵呵,真是個賤骨頭。”錄事輕哂不屑,将臉側向一旁。
“你——”淩月才剛出聲,沈夜卻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手臂,對她搖了搖頭。
他邁開步子朝堂門走去,快至門檻之時,又回頭望向怒視錄事的淩月,展眉一笑。
“要一起走嗎?”
淩月頓了頓,對他點了點頭,與他一同邁步跨出正堂。
廳堂之内一時寂靜下來,但聽吱呀一聲,堂後内室的門忽然開了。
錄事參軍立即從案幾後站起身來,抱拳見禮:“大将軍。”
“做的不錯。”一身鐵铠的裘權自内室走了出來,朝錄事點了點頭。
他目光陰鹜地望向敞開的堂門,輕笑一聲:“這小子,還挺能裝啊。”
*
兩人并肩走出千羽衛總署,淩月看着身旁人始終如常的面色,不由疑惑發問:“方才那錄事百般挑釁,你不生氣麼?”
長街熙攘得有些嘈雜,沈夜極輕極緩地呼吸着混雜人煙的微風,擡眼望向雲邊傾灑的熠熠天光,他看了半晌,忽而無所謂地笑笑。
“這些,都不算什麼。”
淩月一時有些默然,循着他似含眷戀的目色仰望雲空,長風靜悄悄的,日光有些刺眼,她不由得垂下眼眸。
他看起來……像是受過很多苦的人。
她心下暗歎,當今世道着實不公,才讓她所遇的每個人都飽嘗苦楚。
她如此,殿下如此,阿娘如此,現在她所遇的同袍亦是對冒犯見怪不怪……這些活在水深火熱裡的每一個人,皆是她想入朝為将的緣由。
她想改變這不公的世道,讓無德者自食惡果,讓有材者盡得其用,讓天下女子不必再屈志迎從。
這無疑很難。
淩月正陷入沉思之中,卻見面前晃過一道手影。
她回過神來,聽見他問:“你果然在生我的氣嗎?”
“啊?”淩月懵懵地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何出此言,“我,生你的氣?”
沈夜垂眼笑笑,确認她方才是陷入了沉思之中,與自己無關。
他目帶歉疚地望向了她:“我方才是說,龍門宴那天……沒有出手為你解圍,我向你道歉。”
“當時我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了何事,回過神來時已經……”他看着她的眼睛,“抱歉。”
望着他誠摯的模樣,淩月輕輕搖頭,粲然一笑:“已經過去了。此事本與你無關,你不必自責。”
沈夜默然,兩人不覺便走到了馬廄之前,發現他們的馬匹竟也拴在一處,他驚喜地解下拴繩,目色灼灼地看向淩月:“淩娘子急着回去麼?”
“嗯?”
“沈某想請娘子吃飯。”
淩月思忖起來:“倒是不算很急……”
沈夜牽着雜白黃馬跟在淩月後面出了馬廄,長腿一跨翻身上馬:“那便多謝淩娘子賞光了。”
眼前人滿懷熱情,倒讓淩月不好回絕,兩人騎馬自永興坊南門而出,遠遠地,淩月望見了對面崇仁坊大敞的北門。
珏王府便在崇仁坊中。
淩月不由自主地緊了緊辔繩,神思遊離,馬兒的腳蹄也因此緩了下來。
那一日殿下的話語猶在耳畔,他費心力教她夜行之術,原是為了讓她有抽身回退的自由,不再陷入圍困。
而馬車上他回避談及中毒之事,反先問起她屬意之部,亦是為了讓她走自己想要的路,不被報恩而挾裹。
他總是那樣為他人着想,以至于點燈熬油虧了身子,近幾日一直告假在府……對于自己的身體,他此刻有在好好照顧着嗎?
清寒長風拂過街道兩旁的金槐,拂亂她的鬓發。
冬日已悄然而至。
“怎麼了?”
沈夜循着淩月的目光望去,滿目落槐将遠處的坊門掩在蕭索之中:“淩娘子想去崇仁坊嗎?”
他擔憂地回望淩月:“還是,娘子有什麼心事?”
淩月如夢方醒,歉疚地搖了搖頭,提起缰繩:“我知道有處食肆日光很好,物美價廉,郎君随我來。”
崇仁坊,珏王府雪梅園内。
天氣清寒,雪堂外的玉碟梅已漸次長出顆顆白玉花苞,被冬風搖得沉墜片片花葉,和着堂内熏籠細若遊絲的噼啪火聲,便是雪堂内外僅有的聲響。
江風之斜倚在熏籠一側,攏着袖爐,靜靜聽着門廊外的葉落之音。
于恒久的靜寂之中,園内蜿蜒的長階忽而響起落葉斷裂的沙沙聲響,分外醒耳。
聲響于廊前止息,江風之望着來人,彎了彎唇角。
一襲榴紅快步踏入雪堂内,如火欲燃:“三弟身體如何了?”
“見過長姐。”江風之起身欲揖,卻被那抹紅影扶住,他淡淡一笑,“風之的身體還是那般,長姐不必擔憂。”
望着眼前人蒼白勝雪的面容,長公主黛眉颦蹙,将其扶近了熏籠:“不要靠近風口。你的身子也太冰了些。”
“數月以來,我一直派人南下遍尋神醫,聽聞父皇亦是如此……”她長歎一聲,“可惜尚未有人能解幽冥花之毒。”
“此事亦強求不得。”江風之坐于熏爐旁雪色毛皮鋪就的軟榻之上,親為長公主斟上熱茶,“長姐近日憂心之事,當還有另一件罷?”
長公主自知她這三弟最不喜讓人為他焦心,便亦坐了下來,可話到嘴邊,卻又變成了勸言:“你少思少慮,憑着宮裡的補藥,或許還可……”
“長姐。”
“正是因時日無多,才應做更緊迫之事。”他語氣淺淡,卻透出磐石無轉的果決,“崔翊。”
崔翊颔首,将手中信箋遞至長公主面前。
鳳目微凝,長公主取過信箋展閱,黛色長眉漸漸凝上肅色。
随即,她蔥白玉指掀開熏籠頂端銅蓋,将信箋擲入金明焰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