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漾起床,枕頭濕了大半,他鮮少有情緒失控的時候,昨晚方育的出現為他憋悶的情緒撕開了口子,所有的悲傷一股腦地傾倒而出,潑了自己一身,淋濕了無辜的方育。
方育端着早飯:“漾漾,醒了,昨天你沒吃飯就睡着了,先吃點飯吧。”
“方老師,對不起,昨天我失态了。”
“沒關系,哭一哭才像小孩子,你真的堅強太久了,不必再自苦。”
“嗯。”
“先吃飯吧。”
裴漾淺嘗一口,方育揉揉他的頭,心裡有無限的慈愛:“這是我做的,好吃嗎?”
“好吃。”裴漾點頭。
“方老師,馮叔叔他在監獄還好嗎?我身體好得差不多了,我想去看他。”
方育欲言又止,不知道如何解釋。
“難道馮叔叔他被蘇梅害死了?”
“不,他現在還活着。”方育看着裴漾急切的眼神,自己不狠心也要狠心。
“隻是他不在醫院了。”方育顫抖着嘴唇:“其實他在幾年前就已經得了腦癌,為了來之不易的事業他一再拒絕治療。去年癌症惡化,動手術也是回天乏術。”
裴漾臉色煞白,把碗放下:“馮叔叔他現在,現在,是在醫院等...”
馮旭是裴漾的恩人,也是他敬愛的叔叔,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說出‘死’這個字。
“等待命運的到來嗎?”
“沒錯。”
“我要去看他,他在哪個醫院?”
方育:“别急,我帶你去。”
病房裡的男人沒有了往日的雄風,像一具幹枯的骷髅躺在病床上,頭發依然花白,按照方育的話說,他不想化療,不想自己死之前變成一個沒有頭發的老頭子,能挺過一年,也算是一個奇迹。
裴漾望着可憐的男人,陽光照在他的身體上,卻感受不到一絲生機,裴漾眼眶泛紅,他說不出一句話。
但是他還是推開了門,走到馮旭身邊。
“方老頭,是你嗎?”馮旭有氣無力,僅僅說出一句話都筋疲力竭。
裴漾強忍鎮定:“馮叔叔,我是裴漾。”
馮旭的眼神緩緩睜開,看到鮮活的裴漾,他有了一絲絲力氣:“漾漾啊,你沒事了啊,爸,把我擔心壞了。”
“叔叔不是把我當作家人嗎,怎麼不告訴我生病的事情了呢,漾漾可不高興了。”
“叔叔該死,竟然瞞着你,叔叔自己打自己。”
裴漾握着馮旭的手,一直搖頭:“叔叔,我不怪你。是我疏忽,隻顧着自己,忘記關心你。”
“漾漾,叔叔不介意這些。”馮旭那雙蒼老的手稍微回握裴漾:“叔叔其實希望,你一直都是你自己,希望你是自由的。”
“叔叔願意給我工作和機會,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恩,如果沒有您,我恐怕也混不出什麼名堂。”
方育作為旁觀者,他隻能做旁觀者。
“其實叔叔也很對不起你。”馮旭咳嗽不斷,側身嘔吐。
滿是淚痕的裴漾:“叔叔,我去給您叫醫生。”
裴漾跑到走廊,他看到氣息奄奄的馮旭,知道屬于他的結局,也知道叫醫生回天乏術,是他懦弱,害怕看到死亡。
姥姥的死亡讓他有了後遺症,可是他阻止不了時間征伐的腳步,每個人必定要敗在時間面前,遵循生老病死的人生規律。
他害怕死亡,或者說他更害怕離别。他無法面對每一個愛自己的人比自己先離去,他不願意品嘗這痛苦。可他偏偏被安排見證他最恐懼的離别。
裴漾窩在走廊無聲啜泣,他初見馮旭,意氣風發、事業有成的男人散發着成熟的魅力,讓裴漾在那一刻就無比崇拜這個男人,但是這個男人無論如何精明,他也會病,也會死。
這就是人生,死亡與新生無限循環。
裴漾擦擦眼淚,他起身去叫醫生,他剛要走進,卻聽到了方育和馮旭的對話。
“我還是沒有勇氣告訴他,要不這個秘密就讓我帶進棺材裡吧。”
“我這次同意沈長甯的說法,你要對漾漾負責,你和蘇梅虧欠他二十四年的父愛母愛,這件事不能拖。”
“我怕漾漾不認我。”
裴漾的身體仿佛被一道雷劈成兩半,耳邊嗡鳴不斷,他緊握的病房把手松脫,門被推開,發出吱呀的聲音,三個人無聲的沉默讓醫生不知所措,裴漾讓開路:“醫生,你們先進去吧。”
“漾漾!”馮旭伸手,裴漾不知該怎麼辦,他假裝若無其事:“我腦子還有點不清醒,估計是腦子裡淤血還沒散幹淨,我就先回去了。方老師,我自己可以回去,不要跟過來。”
裴漾說到最後已經崩潰破音,他橫沖直撞地跑出醫院,在草叢外嘔吐不止,眼淚順着臉頰砸在地上,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馮旭和蘇梅居然是他的親生父母。
他最愛的叔叔是他的爸爸,要殺了他的是他的媽媽,真是滑稽而可笑。
他拿出手機,想要給賀元韬打電話,他剛要點開微信視頻,才想到賀元韬這幾天都有工作,不會接電話,而且自己這一通電話恐怕會毀了賀元韬的職業生涯。
可是除了賀元韬,他還能找誰呢?
裴漾行屍走肉般在馬路上行走,迎面而來的一輛車緊急刹車,才勉強沒有釀成大禍,但是裴漾卻被撞倒在地,哭個不停。
血和淚水混雜着泥土凝在裴漾病态而精緻的臉上,他的心遠遠比身體上疼得多。
“對不起。”溫柔的男生下車伏在裴漾的身邊,确認他還活着,他說:“走,我送你去醫院。”
“為什麼,難道我不該出生嗎?為什麼,他們要抛棄我,我是會帶來黴運的掃把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