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廚裡熱鬧異常。
黃葭匆匆吃了兩口,便拐了出去。
劉德全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放下碗筷,走向王掌事。
黃葭快步出了三門,像是怕被什麼鬼撞上似的。
廊外,小雪窸窸窣窣地落下,好似是冰雹,隻有細微的沙沙聲。
她的心緒仿佛又平靜下來,腳步也慢了許多。
聽着周遭靜谧的聲音,忽然又回想起王義伯當日告誡她的話。
“這些年部院把控漕運,鏟除異己,在這樣的地方待着,凡事要多留一個心眼。”
黃葭深吸了一口氣。
不想這冬日裡天寒地凍,一口吸進了滿腔寒氣,胳膊都跟着戰栗。
她加快了腳步,後頭一個聲音卻跟了上來。
“黃船師,你說客船的具體款項不能交,那别的賬目總能交還給清江浦吧。”劉賢文提着袍子,大步走了過來。
風雪聲窸窸窣窣,像是哪隻松鼠蹿進了沙堆裡。
黃葭轉過頭,才注意到劉賢文今日穿了一身棕綢棉袍,又戴了紅木發冠,打扮地很是隆重。
她狡黠的目光打量着他,故作茫然道:“清江浦的賬目該在哪裡的就在哪裡,哪兒來的什麼賬目要交還?”
劉賢文冷笑,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你我說話就不要這麼繞彎子了,上回木材進出的賬目,我已經去看過,你隻放了一本,還有一本呢?”
清江廠有一本“私賬”和一本“公賬”,顧名思義,“私賬”就是在私下裡自己人看的賬目,“公賬”就是攤在明面上給所有人看的。
要掌握一處機構,最要緊的是‘私賬’,隻有看到這個才能了解這個地方的真實狀況。
黃葭初到清江浦的時候,楊育寬給她看的就是“私賬”。
隻是這“私賬”上既有劉賢文在任時的一些人情往來,還有之前木料盜竊的幾筆爛賬。
如今劉賢文要與新掌事搭上關系,必得給新掌事留個老實忠厚的印象,自然要把自己的這些事抹去。
所以,他要在黃葭與王叔槐交接之間,搶先一步拿到賬目。
黃葭饒有興味地看向他,“佥事方才說半月後交差,便是到那時所有賬目一并交接。”
劉賢文眉毛一挑,輕笑道:“你把東西給我,我替你交過去,來日,也一定有你一口吃的。”
黃葭笑了笑,上前一步,直直地看着他,“你這麼在乎那東西被人瞧見,那要改就不能光改我這裡的,這些也不是隻有清江浦有留檔。部院尚且有兩三年的賬,那麼多進項,你改得過來麼?”
劉賢文微微一怔,撇開臉,面帶愠色,“你交過來就行了,旁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黃葭看着他跳腳的模樣,忽然起了些打趣的心思,歪頭道:“我隻是想不明白,無論是我還是今天那位,這個掌事從來落不到劉前輩的頭上,前輩被搶了活計,怎麼如今還這麼殷勤。”
劉賢文冷哼一聲,“那是王掌事德行服衆,不像你……”
黃葭隻是笑,“他一來,清江浦上上下下都漲了工錢,是德行服衆,還是旁的東西服衆?”
哪有什麼以德服人,不過是以錢服人。
劉賢文目光躲閃,冷哼了一聲,“我說不過你。”
黃葭看他闆着臉,臉上皺紋縮成了一團,忽而展顔,“方才隻是開個玩笑。”
“劉前輩用不着折騰,那位不會計較這些事。”她沒有再看他,隻從他身側走過,聲音淡漠。
望着她的背影,劉賢文神情愕然。
大雪密密麻麻地下了起來。
黃葭從部院出來,天地都白茫茫一片。
忽然想起,黃河上遊的冰期就要到了,這意味着下遊的咆哮也将收尾。
她長舒了一口氣,走出門。
外面,一架馬車已經等候多時。
車夫見了她,連忙上前,“黃船師,現下是去鎮淮酒樓麼?”
“用不着了。”她仰起頭,看着漫天雪花飛舞。
臉上陰得可怕。
…
林湘坡姗姗來遲,走到堂屋時見屋裡隻剩李約一人。
他微微一怔,放緩了腳步跨過門檻。
李約手裡的茶盞落在桌案上,發出“砰”的震顫。
他呵斥的聲音即刻響起,“這幾日河道上賊寇猖獗,你不好好守着,來這裡做什麼?”
林湘坡快步坐下,喝了一口熱茶,目光定定的掃過他的臉,“别岔開話頭。”
李約神色微變。
林湘坡放下茶盞,神情有些忐忑,“你這樣做是不是太過火了?”
李約瞥了一眼門外的大雪,又看向林湘坡,“這是漕台議定的,我不過是奉命行事。”
林湘坡擡頭看着他,沒有說話,卻搖了搖頭。
黃葭與這位王侍郎恩怨頗深,她祖父黃公甫的死更是與他脫不了幹系。
讓一個人去做她仇雠的馬前卒,多少是有些誅心了。
他歎了一口氣,“原本議定的是半個月後,你今日就安排換人是不是有些着急。”
李約冷哼一聲,“我是為大局考量。這些天你也看到了,她根本就鎮不住那些人,終歸還是要資曆深厚的人來。再拖下去,清江浦那邊,他們幾個争得頭破血流,難道光彩麼?”
聽他言之鑿鑿,林湘坡覺得有些心累,他已經兩個晚上沒有合眼,再不想做這些口舌之争,“好,我不問你這個。”
他吐出一口濁氣,眯起眼,“王叔槐帶了多少銀兩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