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風大無雪,野雲如墨。
他坐在碼頭上看着漕糧搬上船,士卒從碼頭外的幾架車上卸下糧袋,走進停泊的大船。
高舉的火把在風中晃動,腳下人影幢幢。
他坐立不安,也上手去搬糧,剛扛起一袋糧吃力地向上走,後頭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一回頭,原來是館驿的夥計。
夥計說是有東西落下了,請他回去取,他上了夥計的馬車,下車時卻發現館驿大門緊閉,原來已經過了宵禁,他們來得遲了。
他匆匆回來,漕糧已經核查了一半,都與賬目上數目相合,彼時薛孟歸又來催,他匆匆忙忙便吩咐開船。
誰料漕糧運至淮安,下船清點之時,已少了三成,海運途中無停靠,那便隻能是在浙江丢的。
“後來浙江巡撫衙門帶兵搜查,沒有找到漕糧蹤迹,卻有汛兵指認我當夜戌時三刻現在渡口附近,可那時我正在趕去館驿的路上。”
黃葭微微皺眉:“那館驿的人證呢?”
“那個夥計已經不知所蹤。” 他歎了一口氣。
“當日确實是我大意,身邊一個人也沒帶,見了那夥計的馬車我便一人走了。更麻煩的是,在西南江口有漕糧拖拽的痕迹,而那個地方的守衛确實是我先前調走的,至于緣由……”
他擡頭看了陸東樓一眼。
“為江北河盜之事,部院從浙江汛兵處抽調了人手。” 陸漕台摩挲着茶盞,似乎在想什麼事。
黃葭看着楊育寬身上的鐐铐出神。
諸多巧合,此事定是有早有預謀。
看過了卷宗,兩人走出囚室,夜來狂風乍起,臬司衙門的庭院中樹影搖曳。
細細密密的雪下了起來。
兩人一前一後走過小穿堂。
黃葭跟在後頭,思忖道:“此案證據不足,大抵也不會馬上定罪。”
陸東樓回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接話,提袍跨出二門,雪片紛紛揚揚。
黃葭微微一怔,緊盯着他的背影,跟了上去。
出了二門,周遭沒人,前面的聲音才徐徐傳來。
“出了這麼大的事,衙門對外總要給一個交代。”
他語氣沉悶,“今夜,你去碼頭查查那幾艘船。”
黃葭一怔,隻知他說的是查調漕船,她走到他身後,聲音低下幾分,“還請漕台正名。”
陸東樓停了下來腳步,從袖子裡掏出一張木牌,擡手扔給她。
她匆匆掃了一眼那木牌上的墨色隸書體,有些詫異,“漕運理刑司。”
漕運理刑司駐紮淮安,處理漕運案件錢銀罰沒。
其原本職權所系不過小小淮庫,但嘉靖三十三年,漕運總督鄭曉提出另蓋漕運庫的計劃,将漕運錢糧從地方“扣寄”淮庫改為固定于淮安貯存,漕運庫的常儲錢糧數倍于從前,漕運理刑司也因此權重一時。
“這塊牌子可以亮給巡防的人看,但不要讓府台、藩台的人看見。”陸東樓回過頭,深深地瞥了她一眼。
“是。”她将木牌收進了袖中,沒有多言。
漕運理刑司為漕運部院下屬有司,與部院同隸屬于都察院。
然而總督漕運部院設立多年,已成常制,名義上仍是都察院權力的外延,實則奏折、職權皆獨立于都察院之外。
此番來查案的趙世卿,隸屬于十三道監察禦史,由都察院中樞派遣,漕運理刑司也隸屬于都察院。若讓兩方同來查案,就是職權重疊。
所以漕運理刑司雖掌漕運刑罰,卻不能在如今這樁案子上插手。
可話說回來,這些職務權責的關竅,若不是衙門中老道的官員,也難以分明,所以她拿着漕運理刑司的牌子在汛兵面前,倒也能夠充充樣子。
黃葭揣好牌子,穿堂風刺骨地吹過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一身鵝黃色衣袍被吹得翻飛。
風蕭蕭然不止,雪越下越密。
陸東樓已經跨出了臬司衙門的大門,從落了雪的台階走下去。
黃葭剛跨出門檻,就有臬司衙門的幾個長随跑出來,開始在兩邊清掃石階。
大門外,官道皆白,停着他們來時的幾架馬車。
隻見兩個巡漕的士卒充當了馬夫的角色,從後車搬出一張小方梯,陸東樓跨幾步走了上去。
她繞過這架馬車,向後面的車走去,心想,漕運有司的職權重疊,或許就是如今的大明朝機構冗餘、權責不明的縮影。
馬車裡,隔着一道明窗,陳九韶有些擔憂地看着她的背影。
“漕台,您既讓黃姑娘去碼頭查,要不要調派人手跟着,畢竟她跑過一次,未必沒有第二次。”
“如今杭州城有汛兵戒嚴,錢塘江口有臬司駐師,你覺得……她會選在這個時候跑?” 陸東樓在炭火上暖着他那雙手,目光沉毅而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