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嘛總是盯着他?
他難道沒有一點兒自制力嗎?
貝特曼感到一陣被輕視了的惱怒。
想要融入現代文明社會,當然不能追随自己的每一個沖動。哪怕帕特裡克·貝特曼是一個完全依憑個人喜好做事的人,也會相當克制自己的行為,起碼他不會在大街上随便逮着個人就一拳頭打死。
這就完全有别于瘋子了,貝特曼清楚地知道自己确實有點精神問題,他惡毒、刻薄、同理心缺失、暴力傾向嚴重,可這都被他披在外面的人皮包裹着,不會洩露絲毫。
“嘿,李,你是做什麼的?”貝特曼聽見自己笑意盈盈地打破了平靜,讨論着毫無意義的話題,隻是為了抓住某個人的注意力。
他當然可以這麼做,他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在大學裡當助教,偶爾處理些精神病理學的研究工作。”
李斯思考的時間非常短,但還是讓貝特曼捕捉到了。
他始終盯着李斯的臉,那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樣的溫和的神情,像是……貝特曼沒有辦法做出比較恰當的評價,他覺得李斯在某種瞬間會給他一種擁有靈魂的錯覺。
這個想法太扯了,貝特曼把它歸結為客廳裡那副巨型宗教畫的傑作,他總是富餘幻想的,這沒什麼不好。
“就是不太容易出成果。”李斯雖然這麼說,可從他放松的神情上看,明顯還是滿意這份工作的。
他為什麼會這麼容易就感到滿足?
不知怎麼的,貝特曼突然有些失望。舌頭緩緩掃過上颚,牙齒的尖端帶來了幾分銳利的痛感——貝特曼很滿意自己的牙齒,他在這上面花了相當大的一筆錢,好叫它們看起來足夠漂亮。
“哦,你可不能這樣自怨自艾。這份工作的本身就很有價值了,對于飽受精神疾病折磨的部分人而言,研究也是一項意義重大的進程。”他笑着恭維道,真摯的表情總能讓這些場面話也不顯得虛情假意。
“尤其是在當今的時代,單單在巴爾的摩這個地方,充分集中的暴力謀殺事件證明了擁有一個健康的人格是多麼的重要。”貝特曼眉頭微微皺起,做出了一副嚴肅的神情,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是很有同理心的。
“我們都不希望像明州伯勞鳥那樣的案子再次發生,扭曲的意志在荼毒青少年的心靈,這時候對于精神病症的研究就理應格外受人矚目,我們不能讓這種邪惡的趨勢延繼下去。”
李斯聽得很認真,這讓貝特曼心裡有種被人認可的喜悅,但他必須要做出一副淡然的樣子,貝特曼知道自己的嘴角在上揚——他沒辦法完全克制。
“世界上有百分之二十的青少年患有抑郁症、人格分裂、情感障礙、人格缺失等精神疾病,而心理醫生的增長速度遠遠跟不上時代增長的需求。不僅僅是美國,所有發達國家都呈現着這種趨勢,而原有的社會保障制度并不足夠重視他們。”
“這就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
貝特曼連用了三個“we”,以強調自己身上與大多數人共同肩負的責任與使命,就像一位朝氣蓬勃的,尚未經曆過社會毒打的上進年輕人。
他太懂得每個人想要的東西是什麼了,讨人歡心這件事由他來做是說不出的容易,貝特曼是一位天生的表演家。
“去解決社會性的問題……”仿佛想到了什麼,李斯的表情變得有些複雜。
他沉默了一會兒,确保自己的話并不會打擊到眼前這位純粹的理想主義者,才斟酌地繼續說道,“我的綜合研究就是關于這個方向的,其實前景不怎麼好。”
“心理學一旦涉及到青少年這個領域,就帶着點不可言說的意味在了。”李斯盡力讓這話聽起來像個玩笑,“選題的時候可不能被哪個教授随便給忽悠走啊。”
“當然不會。”貝特曼撐着扶手換了個坐姿,背部沒有靠着沙發,這樣可以讓他的衣服免于出現多餘的壓痕。
“我去哈佛商學院讀了金融系。”他緊接着解釋道,“經濟發展當然也和心理學聯系密切,你說過這條路并不容易,所以我選擇了另辟蹊徑。”
聞言,李斯有些愣神,随即很快反應過來笑着說道:“哇哦,很厲害嘛。”
貝特曼聽出了他的聲音裡沒有諷刺,也并非虛情假意的奉承,暗笑李斯果然是不了解上流社會,他是活在中下層的一隻折翼小鳥。
階級的巨大化會讓人和人之間的鴻溝變得不可逾越,望着頂峰迷霧中遙不可及的背影,站在山腳下的人會微笑,然後膜拜。
因為人其實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如若相互看着差距不大,他們便會在同一片領域傾軋着同伴的屍體,瘋狂地自相殘殺。可一旦明白距離的遙遠,反而會變得平和,乃至于甘願成為被淩虐的對象。
貝特曼更願意相信李斯的反應是因為李斯能充分理解到自己的平庸,而不是由衷地為他的選擇感到高興,李斯沒有理由去為一個陌生人高興。
或許有轉機呢?李斯看起來像是一個真正的人,也許他會有那麼一個靈魂——極為罕見的。
貝特曼被這個念頭逗得有點想要發笑,突然又反應過來自己的妄想實在是太過不切實際。
他不可能擁有一個靈魂,因為每個人都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