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喜歡和孩子待在一起,每個孩子都有他們獨一無二的世界。
如果你問他們,愛是什麼樣的?
一百個孩子嘴裡,就會出現一百種答案。
艾爾·喬說,愛是一種顔色。
他還很小,沒有關于死亡的概念。隻記得在這個世界上最後能看見的畫面,是從頭頂飛過來的玻璃杯和視線裡鋪天蓋地的紅。
他同時失去了他的媽媽和眼睛,他現在的願望仍然是當一名畫家。艾爾和每一個自己遇見的人說,他在黑暗裡也能畫出媽媽的樣子,他在哪裡都找到她。
梅琳達呢,沒有姓,她也不同她的媽媽一起姓。她大一些,也更聰明一些。梅琳達認為愛是一種責任,一種保護自己喜歡的人不受傷害的責任。
就像她守衛着自己親愛的小妹妹不被壞人擄走,她覺得這是一種非常了不起的責任。
她的母親并不算聰明,她隻是在假裝自己很聰明,并把這份聰明交付給自己的孩子。
就像她從來都不懂得什麼是愛,但她一向很會假裝自己擁有愛。她會對梅琳達說,我非常地愛你。
但她所做的一切,實際上都是不契合愛的标準的。
一直如此。
梅琳達從來不怨恨這些,她知道,她的母親不夠聰明。
所以她的妹妹被弄丢了,所以她從一個私養童..妓的孤兒院來到了這裡。
尼格萊·安德魯則告訴李斯,他覺得愛就是恨。他恨李斯本可以選擇不拯救他,卻偏偏出現在了他的生活之中,成了照進灰塔的那束微光。
他同樣也愛李斯,他許諾會有那麼一天,他要用最喜歡的方式殺死他最鐘愛的那個人,他必須親手掐滅那道照見污穢的亮光。
回憶給人的感覺就像一面已經碎掉的鏡子,把它逐片拼湊完整,就能從中照見最真實的自己。
李斯擁抱過的痛楚不計其數,他心底最深沉的痛苦卻無人知曉。
他原以為時間會讓傷口逐漸自愈,經年累月留下的,隻有增生在皮肉上的疤痕與逐漸腐敗的内在。
李斯沒有一個足夠勇敢的靈魂,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會有。
一道黑色的陰影籠罩在他的身上,李斯笑着擡頭,準備叫阿比蓋爾一起過來幫他吹吹狗子的長毛。
“阿比……尼格萊?”
他半跪在浴室裡,風筒停在半空不再晃動。巨大的嗡鳴聲似乎都在這一刻停止了,李斯呆呆地看着站在門口的那個人,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時間仿佛不再流動,就連思維也遲滞了,他在此刻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對策。尼格萊擡起利刃,反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李斯卻像一隻在雪地裡凍僵了的鳥,沒有做出絲毫反應。
捷克犬的後背有塊地方被風筒吹得很燙,它不滿地吠叫一聲,被幾乎是同時響起的槍聲吓了一跳,反射性地鑽進了李斯的懷裡。
可李斯沒有像往常那樣,抱着它,摸它的頭,或者小聲安撫。
他一動不動地跪在地闆上,瞳孔幾乎縮成了一個墨點。
鮮紅色的液體從尼格萊的身上流下來,他捂着胸口,沒有立刻倒下。李斯沖上去抱住了他,手掌緊緊壓住那個不斷往外滲血的創口。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李斯腦子裡什麼都沒想,又或者說他什麼都想過了。
“你怎麼……回來了啊。”顫抖的聲音裡是壓抑不住的驚惶,李斯的眼睛裡有迷茫,也有恐慌,卻唯獨沒有厭惡和防備。
這都是他下意識的反應。
“我……突……然……”
尼格萊松開手,染着他的血的匕首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發……現……”
李斯收緊手指,小臂上的青筋根根爆起,可源源不斷的鮮血還是從指縫間溢出來,溶進尼格萊身下那灘不斷向外擴散的血迹。
“一人胸口中槍,出血量目測超過500毫升,我們在巴爾的摩複興港……”
李斯這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幾乎要握不住手機。他盡量冷靜地描述着現在的情況,吸入的空氣裡全都是鐵鏽腥甜的味道。
“……我原諒……你了……”
尼格萊含混不清地說着,短短的一句話,仿佛用盡了他的全部力氣。
“我……”
嘴角扯動了一下,還沒等說什麼,尼格萊就咳出了血,被震碎的肌肉組織混在裡面,泛起鮮紅的泡沫。
他被子彈傷到了肺,他的出血量已經超過安全線,他已經開始出現休克狀态,他根本不可能活着等到救援。
李斯太清楚了,他在醫學院的畢業成績名列前茅。劇烈地喘息着,他的雙手仍然死死按在尼格萊的胸口上,指骨發出讓人牙酸的嘎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