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是這樣,這事自己該管管。
等兩姐弟激憤詛咒結束了,他才走進殿門大聲打招呼,梁金枝後背猛地一顫,轉身時臉上的表情十分慌亂,梁銀葉則有些無措地呆呆看着他。
李世民假裝沒看見他們的異常,笑着解釋道,“我剛才在三清殿上香,見到你們也在那邊為母親祈福,正想打個招呼你們又跑來這邊了,就上完香跟過來了。”
梁金枝忙問,“那..二哥,你是剛到的嗎?”
李世民點頭,“對,我剛到,你們來這邊..是要跟靈官告狀嗎?”
梁金枝立刻如釋重負,上前親熱地拉住他的衣襟,“不是不是,我們順便來這邊玩玩,走吧,我們要回去啦!”
考慮到案犯還沒抓到,李世民執意要送他們回去,又問了下他們的母親的病,在廣濟堂找了個大夫一起往白水村走去。
梁金枝推辭不過,隻好感動地答應了。
梁家隻有三間破舊的茅草屋,籬笆小院裡卻收拾得很幹淨,一個瘦弱的老太太正佝偻着背坐在門口紡線,見到李世民和郎中這兩個不速之客,還以為是孩子惹了事,立刻一臉緊張地扶着紡車顫巍巍站了起來。
梁金枝忙上前去扶她,高興地指着李世民,說,
“外祖母,這就是那個一直幫助我們的趙家二哥,他今天還請了郎中給娘看病!”
老太太激動得就要朝給李世民拜禮,他急忙上前扶住老人家,“您不必客氣,金枝銀葉送來的魚蝦也幫了我家鋪子很大的忙。”
幾人說着話,梁金枝就引郎中往右側的屋子走去,推開門一股濃重的草藥味迎面撲來,老太太絮絮地念叨着,說金枝姐弟倆掙的錢都淨給她們抓草藥和拜神仙了...
讓李世民驚訝的是,病床上面黃枯瘦的婦人雖然穿着補丁衣裳,說的話卻極文雅有禮,全然不像沒讀過書的鄉間婦人。
郎中診完脈搖頭說是陳年舊疴,先前又被庸醫給耽擱了,隻能先開幾副藥調理試試,說自己明日會親自開好七日的藥帶過來,李世民忙搶着付了錢。
他帶着郎中一起告辭時,叮囑了梁金枝往後要抓藥就去廣濟堂,這裡的郎中價錢公道還不會糊弄人,對方忙點頭如蒜,又跺腳後悔先前被隔壁村子的郎中騙了。
李世民安慰了她幾句,又再提醒了幾遍先不要再去縣裡,就突然轉頭看向默不作聲的梁銀葉,溫和問道,
“銀葉,我今早聽你說姓甄的全是大壞人,是有姓甄的欺負你們了嗎?”
果然,梁銀葉聞言立刻嗫嚅着去看姐姐,而梁金枝也如早上一樣馬上說着“沒有沒有”,就匆忙找了借口牽着弟弟逃也似的往回跑了。
李世民盯着兩個小小的背影,若有所思。
...
他回到縣衙已是申時,剛踏進後院辦公的屋子,就見崔仙芝正對着縣丞發脾氣,
“眼下衙門裡人人都忙得腳不沾地,誰有空去接待他們?而且本官沒點頭,誰給你權力擅自應下此事的?”
縣丞苦着一張老臉連聲喊冤,“崔官人明鑒啊,咱們宜陽縣的公使費都有正當用處,并無多餘錢款招待京城貴人,下官對這些都是一清二楚的啊,哪會為了出風頭擅自做主?可方才您出去辦案,州裡剛好來人把這封公文塞給了下官,我...下官根本就不清楚這公文裡頭寫了什麼啊!”
崔仙芝氣到了極點,拿着公文重重往地上一摔,
“如今兩個孩子生死不明,兵士衙役忙得連水都喝不上,管他什麼京裡來的貴人,再貴也貴不過百姓的性命!來人,給我把它退回去!”
李世民急忙上前打聽前因後果,原來,鄭秋麟說今日來了兩位京城的貴人,對方不肯待在杭州城裡,非要來他們宜陽縣轉轉,還不準州裡的人作陪,他隻得叮囑崔仙芝要拿出十二萬分的小心好生招待對方,不然,整個杭州都吃不了好果子...
李世民俯身撿起公文,盯着“整個杭州都吃不了好果子”這句話揣摩,很快就有了一個猜測,設法勸住了要立刻退回公文的崔仙芝。
縣丞感激地看了他兩眼,還好趙家二郎及時回來了。整個縣衙裡,也就趙二郎能勸住崔知縣這個犟牛!
今日,要真把這封公文給退了回去,衙門還拒不接待上門的貴人,真不知宜陽縣衙會迎來什麼樣的腥風血雨。
崔仙芝讓縣丞等人出去後,立刻追問李世民,“二郎,你究竟有什麼法子既不耽誤縣衙查案,又不讓縣衙花一文錢,還能把那群貴人給招待好了?”
李世民胸有成竹,“您放心,到時您隻管出面應酬一二,我自能找到願為衙門分憂的人。”
說着,他與崔仙芝又商量了一番,再次告假出了縣衙。
...
趙桓早曉得崔仙芝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回鐵了心要在對方面前做出禮賢下士的姿态,自然煞費了一番苦心。
他一出杭州署衙,就下令隻帶京中來的官員侍衛随行,同時不準乘坐來時的那艘華美大船,而是讓人雇了幾條民船直奔宜陽,下船後也不想勞煩崔仙芝來接,當場直接雇了馬車前往縣衙,自認為已經非常簡約樸素了。
可郓王趙楷從記事起就是官家最寵愛的皇子,吃的用的樣樣都是最精美昂貴的,幾時坐過這種汗臭熏天的簡陋車船?
他一上馬車就卸下完美的僞裝,捏着鼻子跟心腹郭修遠抱怨個不停,說趙桓簡直是有病,沒苦硬要找苦吃。
郭修遠隻得想方設法安撫他,說大宋曆來馬匹十分稀缺,今日能在江南之地租到馬車已是十分幸運,不然恐怕太子會租牛車讓他們坐去宜陽縣衙....趙楷想到牛車更是粗鄙不堪,索性怏怏不再開口。
其實今日這一番乘坐平民的舟車折騰下來,趙桓自己也是萬分煎熬的。
但他堅持要如此,一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那個噩夢:被擄去金國的他,甚至連這樣破舊的車船都坐不上。
二嘛,當然是為了給趙楷一個教訓,在官家面前再得寵又如何,出了宮門,自己才是一言九鼎的大宋皇太子!
車中實在酸臭難忍,為了轉移注意力,他假裝饒有興緻地觀望外面的景色,還誇贊道,“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宜陽雖小,風光倒是極美的。”(1)
說着,他有意無意地看向對面的徐敬年,見對方正襟危坐,一臉的鎮定自若,似乎對坐這樣的馬車出行毫無怨言,心裡一下就舒服了很多。
蔡京這侄子雖說無趣了些,年紀輕輕就不苟言笑的,但比起剛才那些隐有怨色的官員來說,他對自己還是很敬重的嘛。
而随行的官員那麼多,他獨獨邀請徐敬年同乘一車,自然是有一番盤算的。
如今蔡京與蔡攸嫌隙愈盛,父子大有水火不容之勢。但據他所知,徐敬年作為蔡京正妻徐氏唯一的娘家侄子,卻是蔡京最欣賞的後輩,也是蔡攸最信任的表兄弟。
如果把此人籠絡過來,興許還能幫自己争取到蔡攸那邊的勢力。
徐敬年聞言也看了一眼窗外,附和道,
“确實如此,據前人書中記載:從富陽坐船出發前往桐廬,沿途一百多裡所見到的奇山異水,堪稱天下獨絕。” (1)
趙桓馬上親切稱呼對方的字,興緻勃勃道,“是啊師直,我也背過這段的!要不,明天我們也坐船欣賞一番富春江美景?”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天,徐敬年很快做出疲憊的樣子,閉眼靠在車廂上假裝睡着了。
這樣一個官場,這樣一個皇帝,這樣一個太監騎在武将頭上作威作福的大宋朝,真讓他生不出半點歸屬感。
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奸臣蔡京妻子的娘家侄子徐敬年,而是大唐的衛國公李靖。
貞觀二十三年七月初二他在家中溘然長逝後,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又恢複了意識,可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發現自己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成了徐家的長子徐敬年。
他向來是極謹慎仔細的人,在摸清眼下的朝局狀況後,就歇了當個忠臣良将力挽狂瀾的心思。
爛透了,這個朝廷從皇帝開始早都爛透了。
這個世道當官救不了大宋,習武也救不了大宋,他以為,恐怕隻有他家文武雙全的陛下親自降臨,才能帶着這個大宋的子民涅槃重生。
想到這裡,李靖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漸漸的馬車好像駛入了街道,四周愈發的喧嚣熱鬧起來,他察覺到手臂被人不輕不重拍了一下,就假裝打着哈欠醒來告罪。
趙桓忙說“舟車勞頓,小憩也是人之常情”,接着一臉興奮地指着窗外示意他看,用玩笑的語氣說道,
“師直你看,沒想到宜陽這種小地方也有姓趙的!我聽說,太/祖那一支有很多遷來江南了,沒準這店家還真是我趙家的宗親呢!”
他近來冥思苦想各種打敗金人的法子,忽然想到了一個以前沒重視的事——
大宋的皇帝裡隻有開國太/祖武德充沛,而自己這一支卻從太宗開始就不擅領兵作戰,甚至太宗當年還親自在高粱河鬧了個大笑話。
正因為這樣,他認為太/祖後人的軍事才幹定然也很強,這回下江南就存了拉攏他們為己所用的心思。想着等他掌了權,定要打破宗親不能掌軍的祖宗規矩,要派他們上戰場把該死的金人打得亡族滅國!
所以,此刻乍然在江南見到姓趙的人家,他難免有些激動:到時暗中籠絡一兩戶替自己收買族人,可比當着趙楷的面去接近族長安全多了。
李靖漫不經心地配合着對方朝窗外看過去,可是下一瞬,他的心弦間如有萬千鼓點在急敲,他的血液卻在刹那間凍結了。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迎風飄展的醒目幌布,看着上面用飛白體寫的八個遒勁飄逸大字:趙家好味吃食鋪子。
隻有短短的八個大字,李靖卻仿佛已經從它的筆端字間看見千軍萬馬昂首嘶鳴着齊頭朝自己奔騰而來,就像從前的無數次一樣。
這字,他曾在大唐的戰場上、皇宮裡、府邸中見過無數次。
這是我家陛下的字,他告訴自己。
随着腦中噼啪的一聲,他全身凍結的堅冰如驚濤洪浪般開始迅速蘇醒,消融,升溫,沸騰,咆哮。
這一刻,他沉寂許久的靈魂,終于在這片土地上重新喜悅地活躍起來,陛下也在這裡,我家陛下也在這裡!
可接下來,他什麼不該做的也沒有做,隻是平靜地收回目光,轉頭看向趙桓,提出了一個建議,
“此情此景,倒讓臣想起了從前王相公的一句詩:草草杯盤共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臣以為,此番太子殿下親赴江南探視的殷殷情義,也許會成為流傳于趙氏宗親間的一段佳話。”(2)
趙桓先是一愣,然後倏地一亮,立刻伸出腦袋朝窗外大喊道,
“停車,快停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