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京的雨下了将近一旬,骨頭縫裡都透着濕冷的寒意。
皂靴踩上青石闆,松動的磚縫間污濁的泥水濺起,落下時帶上了新淌的熱血。
酒樓裡打鬥聲連綿不絕,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中,舉起了一隻手。
一個身着褐色短打的小厮驚叫了一聲,癱坐在地上,屁股往後挪了好幾下。
他雙眼瞪得渾圓,在那收縮的黑色瞳孔的倒映中,一道身影推開壓在身上的屍體,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你、你怎麼還活着!”
小厮咽了口唾沫,嘴裡勉強露出一絲還算和善的笑容,“真是太好了,厭辭,我、我還以為你被……真是太好了!”
那人揉着後腦勺,神智還不甚清明,聲音嘶啞道:“我這是……怎麼了?”
小厮在瞬間的驚吓之後,很快鎮定下來,重新站了起來,焦急道:“就、受了點傷……咱們快走吧,扼鹭監的閹人還在抓那些書生,身為太子府的人,還是别惹上那些麻煩的好。”
說着,小厮彎腰去扶他起來。
“多謝。”
“不客氣。”
話音剛落,小厮眼裡的慌張和關心瞬間被陰狠精光替代,一把細窄刻刀從袖口滑出,往面前的身體遞去。
他這一刀精準無比刺向要害,又算準了對方虛弱懈怠之時,這一擊之後,這人再無生還可能。
去死吧!
小厮嘴角得意昂揚的笑意方方顯露,還未盛放,就徹底凝固在那張平平無奇的臉上。
“怎、怎麼可……”
他遞刀的手被緊緊制住,手腕上傳來的力量将他的身體被帶偏了些,猝不及防中,一柄劍從他背後穿胸而過。
他眨眨眼睛,低下頭,又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的人。
“多謝。”
這回的感謝真情實意多了。
裴厭辭清逸的臉上透着幾分蒼白,手上卻是利落地将小厮的身體往劍柄方向用力一推,二話不說拔腿就往酒樓外跑。
那個扼鹭監的侍衛本是舉劍欲刺向他,完全沒想到這人會把同伴推到面前為自己擋劍,也愕然了下,等他把劍從小厮屍體中拔/出,人早就跑沒影了。
裴厭辭并未跑遠,才剛拐過一個街角就體力不支地跌倒在地上,後腦勺疼痛無比。
手一摸,全是血。
“嘶——”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雨點豆子般撒下來,烏發沾的淤血暈染成朵朵妖冶的紅蓮,又被雨水沖刷幹淨。
這個緻命傷肯定是那個小厮幹的。
那個甚勞什子扼鹭監的人,手上拿的的是長劍,後腦勺的傷口明顯是鈍器擊打,與他醒來時看到的、小厮手邊的木棍一緻。
至于為何害他?他就不曉得了。
在一刻鐘之前,他還是大陶王朝的皇帝。
二十三歲登基,五年來勵精圖治,除蠻夷、鎮叛亂、削藩王、滅樓羅,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一點點讓腐朽潰爛的大陶重新煥發出生機。
堪堪将外在威脅清除,就已經耗盡了他本就孱弱的身子全部精力。最終,在準備下重手整治朝中冗餘繁重的官僚體系前,他不甘心地在龍榻上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裴厭辭揪心不已,身為皇帝,他深知自己的死亡将會給大陶帶來怎樣慘烈的後果。
下代裴氏皇族再無能出其右的皇帝,那群屍位素餐的酒囊飯袋頭頂上沒了鎮着的人,隻怕又要開始各顯神通,興風作浪起來。
不出五年,大陶必亂,不出七年,大陶必亡。
還是不夠時間啊。
裴厭辭歎了口氣,但凡再給他三年,他定能開創一個盛世太平的大陶,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恨他那身病軀,先天嚴重不足,太醫說活不過而立,且前朝事務操勞,能活到二十八已經是拿湯藥不停續命的結果。
隻是,他現在好像……重生了。
裴厭辭動了動手腳,除了後腦勺有些痛意之外,剛才那麼劇烈地奔跑,現在也沒有多少疲弱的感覺。
撩開衣袖,手臂肌肉線條流暢勻稱,皮膚呈現出健康的白潤之色,隐隐蘊含着代表力量的精悍!
怎麼回事?他借屍還魂了?
他忍不住多捏了兩把,還原地蹦了兩下。
身體康健,無殘缺,除了後腦勺的傷外并無其他不适。
不僅借屍還魂了,而且還是康健的身體。
簡直意外之喜。
摸到後頸處時,皮膚觸感有些許不對。
再看自己這身短打的樣式顔色,與方才打算暗算他的小厮并無二緻,可見是同府的人。
還是下人。
賤籍特有的烙印?
他沒辦法看到自己後頸處的情況,也已經猜了個大概。
剛因為得到一具健壯身軀而驚喜不已的裴厭辭眸光不由黯淡了些許。
這地位落差有點大啊。
沒有過所,沒有銀錢,沒有驢馬車駕,身上還帶着賤籍的刺青,比此刻站在街邊的難民乞丐還不如。
他得先擺脫這層身份才行。
好不容易重新活一次,他可不想一輩子窩囊地為奴為隸。
酒樓内外依然兵荒馬亂,不少書生打扮的年輕人還在不停地叫罵,慷慨激昂,轉眼就被另外一群人抓的抓,殺的殺,随即又激起更多的謾罵聲。
殺人的那群人身着束袖玄袍,腳蹬皂靴,手持滴血的長/劍,左側單肩挂着黑色長披風,上面繡着白鹭映彎月的圖案,這本是清正廉潔之獸,卻被那群人渾身散發出的陰煞之氣絞殺個殆盡,反而生出陰邪之感。
“那些猖狂的人是誰?”旁邊一個外邦裝束的商人遠遠瞧着這幕亂象,疑惑地問。
這人問出了裴厭辭心中的疑惑,不由也将注意力放到那邊。
“傳說中的扼鹭監。”一個路人砸吧着嘴答道,“皇帝陛下為督察百官、除敵國細作而專門設立的機構,由天子最寵信的宦官棠溪大人擔任督主。扼鹭監眼線遍布四海朝宇,沒準你身邊路過的人,就是他們的耳目。你還是小心說話的好,敢非議他們一個不是,轉眼就會被秘密投進他們的大獄。那些人多的是歹毒手段折磨你。”
外邦人倒吸一口涼氣,“這裡可是安京,大宇的都城,傳說中王居住的地方,怎麼還會有這種無視法律戒條的人!”
大宇?安京?完全沒聽說過。
看來是一個陌生的世界。
“天子?現在天子也得聽扼鹭監的話。”旁邊有一年輕人插話道,“一群毫無常倫法度的閹狗!早晚不得好死!”說着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這話沒引來周圍人的認同,反而用異樣的眼光看了一眼,默默疏遠了他。
剩下的話裴厭辭沒再聽了,因為他看到剛才跑出來的酒樓附近,幾個與他身着一樣打扮的人在四周探頭探腦,轉眼拐去了酒樓後面的小巷子。
“锵——”
街上傳來一聲接連一聲的金鑼聲,尖銳刺耳。
有達官貴人路過此處。
“锵——”
頭頂濃稠的烏雲翻滾着,遮天蔽日。
明明剛過午時,周圍卻暗沉得堪比子夜,遠處的人影隻剩模糊的輪廓。
天更陰沉了。
裴厭辭吸吸鼻子,一股濃郁的異香穿過綿密的細雨,由遠及近傳來。
他不适地皺了皺眉頭,街上擁擠的人群被官差趕到左右兩邊,互相推搡間,更加無落腳之地。
百姓們低垂着頭,吓得不敢發出半個聲兒,整個街道除了最前方清道的金鑼聲,再無任何聲響。
詭異的沉默蔓延開。
裴厭辭艱難地撥開人群,沿着商鋪門口的台階走,恍惚間似有所感,往左後側扭頭一望。
目光越過高低錯落的黑色腦袋,幡旗翻飛,身穿全甲的刀盾兵還在警戒左右,斧戟和矛槍在雨霧中濕得發亮,高頭大馬上坐着黑衣鹭紋的職官,臉上覆蓋着慘白色的半臉面具,隻露出鼻孔以下的部位,看不出任何情緒。
在團團重兵守衛中,一頂龐大的玄色大轎與他遙遙相錯。
金紋綢紗襜帷随風輕蕩,轎頂和四角嵌着的金鹭似在振翅高飛,又似掙紮求生,在雨水的潤澤下仿若泣鳴。
異香味更濃了。
他匆匆瞥了一眼後便收回視線,把面前的百姓推到兩側,擠了過去。
巷子裡,五六個小厮正焦急地聚在那裡。
為首一人同樣身着褐色短打,發面一般的臉上綴着綠豆大小的眼珠子,幾乎看不見眼白,看見裴厭辭來了,薄得幾乎看不見的嘴唇咧開,活像一條沒須的鲶魚,誇張而驚訝地叫了起來,“呦,厭辭,你這是怎麼了?誰把你打了?”
裴厭辭從他的話裡讀出了幾分幸災樂禍。
再看剩餘的人,也個個看好戲的樣子。
原主這是有多遭人恨,一個要置他死地,這幾個也想看他笑話。
他身後竄出一個小孩,立刻扶住了他。
“毋離哥,厭辭哥後腦勺受傷了,流了好多血,我們趕緊回去吧。”
裴厭辭看了眼那個關心他的小孩,約莫十歲左右,面相斯文秀氣,身段纖柔,和那個叫毋離的肥鲶魚站在一起,極大的反差在他心底産生一種莫名的喜感。
這人眼裡帶着濃濃的關心,看來與原身關系十分要好。
“我們還沒找到非遠。”毋離神色不是很好看,将質疑的目光投向裴厭辭,“喂,非遠呢,他在哪裡?”
還未得到回答,又有三個小厮從巷子另一頭冒出來,幾步走近。
“不好了,毋離,非遠死了!”幾個人激動地說着,卻是壓低了聲音,臉上帶着濃濃的惶恐不安。
為首的胖子毋離明顯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一把揪住裴厭辭的衣領,鼻翼兩側的肌肉因為悲憤痙攣地抖了抖,豆大的眼裡迸射出駭人的精光。
“你把他害死了!”
“毋離哥,你冷靜點。”少年趕忙上前阻止,卻被掃到地上。
“是扼鹭監的人殺的。”裴厭辭對上他的目光,嚴謹地糾正道。
順便替他擋下了劍。
“若非你進了祥慶酒樓,他怎麼會碰上扼鹭監的人!”
他用了“你”,而非“你們”。
“我進酒樓是我的事情,他又何必一定要跟着來,腿長在他身上,與我有何幹系?”
毋離的眼神不自覺地閃了閃,氣勢弱了一些,卻也隻是一瞬間,又立刻恢複了對他怒火。
果然,死掉的小厮不是與他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