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動靜,那人稍稍擡頭。
仿佛是外面的清雪堆疊出的人,冰肌玉骨刻琢而成,清冷,沉穆,莊靜,聖潔清透之下,還有一絲窗外飄來的、雨霧中夾帶的朦胧桃花香。
“你先下去。”顧九傾道。
越停躬身退下,臨走前還是止不住好奇心往裴厭辭身上瞄了兩眼。
意料之中的,甚也瞧不出來。
裴厭辭走進屋裡,彎腰行了個禮。
“你有何要事需與本宮說。”顧九傾不疾不徐道。
他的眼珠子很透亮,散發着絲絲涼意,仿佛一顆浸泡在山澗裡的黑褐色琉璃,靈秀中不摻一絲雜質,連瞳仁都黑得不夠濃重,輕而易舉就能透過它窺視其内心。
“小的特地來拜謝殿下。”裴厭辭道。
顧九傾手中的毛筆頓在紙頁上方。
“前日小的在祥慶酒樓無辜被扼鹭監的人辦差波及,承蒙殿下恩典,張管事找小的問話,之後還讓小的繼續待在茶房。”
這事張總管已經處理了,不管是不是授你的意辦的,之後不管我說了甚,可不能再深究我的錯了。
“這等小事,無須親自前來拜謝。”顧九傾嗓音聽着淡漠的很,像一個沒有感情的人。
“殿下這裡是小事,在小的這裡,便是關乎性命的大事。尤其是看到非遠的慘死,小的更加銘感殿下的寬厚體恤。”
顧九傾發出一聲清淺的哀歎,“本宮也對非遠的枉死感到痛心,你這兩日去府外尋尋他的屍身,倘若找着了,将他帶回來厚葬,也算全了本宮與他的主仆之情。”
“殿下,非遠的好友,已經将他的屍身尋來了。”
“那是好事,回頭讓他與張總管說,支取二十兩銀子,你和他一起将屍體葬了。”
一座墳哪裡要用二十兩銀子,剩下的大部分銀錢不還是進了他和毋離的口袋。
情理上說不動,現在改利誘?
“殿下,非遠生前便恨小的至極,小的若是親手安葬他,恐怕他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顧九傾皺起了眉。
裴厭辭道:“小的這兩日聽人提起,原來當時姜逸小将軍也在酒樓裡,還被扼鹭監的人抓了。”
“此事與你無關。”顧九傾道。
“殿下真的這樣想嗎?”裴厭辭目光變得銳利起來,“若如此,殿下何至于想讓小的出府、撞上府外侯着的扼鹭監?”
隻留一縫的木窗被吹開,裹挾着桃花瓣和細碎雨珠的大風湧了進來。
長條案幾上的書頁被吹得嘩啦作響,顧九傾額前的碎發在眼前搖曳,給那雙眸子多添了一抹幾不可查的暗色。
從方才的對話中,裴厭辭已經明白了顧九傾對這事的态度。
太子不想沾惹是非,已經打算把他交給扼鹭監的人。
但是,這事對太子有何好處?
自己與他并無交集,他怎麼會曉得,自己鋼筋鐵骨,經受得住扼鹭監的嚴刑拷打,死都不會說出一個不利于他的字?
不可能的事。
所以,他無所謂自己的口供。
因為裴厭辭不過是府裡一個無足輕重的侍從,而他貴為太子,明顯已經想好了後路。
顧九傾甯願裴厭辭被抓,甚至主動開口誘他出府,也不願意冒着直接對上扼鹭監的風險,将他保下。
因為這完全沒必要,裴厭辭隻是一個侍從。
毛筆被丟擲在案幾上,發出一聲清脆的磕碰聲,顯示高位之人此刻心情的煩躁。
“此刻姜逸小将軍應該還在熬酷刑,沒開口說任何不利于殿下的話。”否則他這份口供足以讓那群閹犬帶着聖谕堂而皇之闖入太子府拿人,“倘若扼鹭監找不到小的,他們手裡隻有一具不會說話的屍體,證明不了任何事情。”
裴厭辭給他假設了另一種可能,不用犧牲他的可能。
“你……擡起頭來說話。”
“是。”
這是顧九傾第一次将視線完整地落在那張臉上。
裴厭辭眉宇清揚,眸如皎皎彎月,目炯曙星,眼皮薄而白,暈染出一抹朝霞的紅,于雙睑處加深,比桃花還多情三分,鼻若膽懸,齒如貝列,口未彎而銜笑,書生意氣,豐神朗潤。
有一瞬間,顧九傾感覺自己身上的氣場生生被他壓下了三分。
但他剛一皺眉,這種被壓制的不舒服感覺,又消散得無影無蹤。
面前的人還是那個戰戰兢兢,尋求他庇護的仆從。
是錯覺。
“殿下,這次您讓步,交出了自己身邊的人,遂了他們的意。下一次,他們可就要把主意打在您更親近的人頭上了。”
“他們才是苦苦相逼的一方,而非本宮。”顧九傾緊蹙的眉頭顯示出幾分煩躁,“本宮一向不屑于與那些低賤的玩意兒糾鬥,徒惹一身騷。”
“小的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裴厭辭直接表達了自己的忠心。
他此刻的身份不過是一個任人拿捏的小厮,隻有當表現出來的價值大于這條賤命時,顧九傾才可能花費更多的心思保下他。
“姜小将軍最初被投放進扼鹭監大獄,說的是因為幫落榜書生說了幾句公道話,此乃正義之舉,并非派系鬥争,咱們隻要抓住這個話柄,放出風聲,借機煽風點火,挑動天下文臣寒士與之對擂,扼鹭監頂不住壓力,不日便會放了姜小将軍和被抓的書生,殿下隻待坐收漁翁之利,取得清流的支持。”
這明顯是一個比讓裴厭辭被扼鹭監的人抓住更好的辦法。
顧九傾也不得不贊同。
“你叫厭辭?”
“是。”裴厭辭再次躬身道。
“本宮之前竟從未發現,自己府内的侍從中,出現如此能人。”顧九傾臉色清冷,眼角漸漸染上窗外春寒的三分料峭,“可惜,你失憶了。”
緊接着,他又小聲地低喃了一句,“還好,隻是失憶了。”
“殿下。”
裴厭辭剛想開口,被顧九傾擡手打斷,“扼鹭監這些時日将本宮這裡盯得緊,本宮想保你,但府裡人多眼雜,難免有扼鹭監的眼線。你先出城避一段時間風頭,待這事畢了再回來,屆時到本宮跟前伺候。”
“是,多謝殿下。”裴厭辭面色歡喜地拜謝。
顧九傾随意揮了揮手,不知從哪裡出來個肥胖的身影,正是張懷汝。
裴厭辭跟他往院外退去,語調輕快道:“張總管,出城後還不知多久回來,我想先回去收拾東西。”
“無妨,你那點家當才值幾個錢,”張懷汝尖細着嗓子道,“城外莊子裡甚都有。”
裴厭辭的腳步放慢,“眼看一段時日不能回來,我有幾句話,想跟無落說說。”
張懷汝臉上閃過一絲不耐煩。
“我與他感情甚好,這回出城還不知多少時日才能回來,我有事要囑咐他幾句。”
“城裡城外南風館海了去了,裡頭的人還比不過一個雜役?”張懷汝聽他委屈的語氣,一時心軟,“罷了,給你一刻鐘,快去快回。”
“厭辭,你在這裡!”
裴厭辭還未來得及道謝,前方小路打遠來了個胖子,轉眼就沖了過來。
“今日我邀他們出門,他們推脫,說我害死的非遠,還在這假惺惺,是不是你到處編排我!”
“有這事?我去找他們打聽打聽,實在太過分了。”裴厭辭就想走,又被毋離堵住去路。
張懷汝拉住兩人,“剛好,也别回去了,有甚話,讓他代為轉達吧。”
毋離這才發現旁邊還有一個人,也顧不得行禮了,道:“張總管,你要替我做主啊,這個人到處散播謠言,說我出賣兄弟,讓朋友送死,這分明就是沒有的事!”
裴厭辭剛要反駁兩句,張懷汝叫了幾個内侍過來。
他正要說話,嘴被人從背後捂住,下一瞬,他就失去了意識,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