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忍不住冒出一串氣泡。
窒息的恐慌如此強烈,強烈到身體的每一寸血液仿佛要沸騰起來,火辣辣地痛着。
在龍榻上時最後的感覺都沒有這麼難受,那時候,他隻是咳嗽了幾聲,眼睛一閉一睜,身體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不知是瀕死的疼痛感還是因為别的,那一串氣泡中,他看到了幾乎被遺忘的記憶。
水裡光怪陸離的陰影,仿佛纏繞在周身的夢魇,發出刺耳的鳴叫。
那是十分久遠的聲音。
是他身為乞兒,與老乞丐在一群人裡搶馊水,老乞丐嘶啞着難聽的聲音,像躲藏在陰溝裡的老鼠,被馊水淋了一身,他把粘在衣裳上的菜葉肉沫珍而重之地挑揀出來,衣衫脫下來擰緊,底下用一個破碗接着。
那團黑影散去,拉長,他也跟着長高了點,開始幫地下賭場通風報信,靈巧的身子飛快擠過人群,看到了百姓們圍着一片高台。
一群人跪在那裡,最小的還在襁褓。從周圍人的嘴裡得知,那是剛打了勝仗的将軍和他的家人,被朝中的忠臣看出了端倪,提前察覺出謀反的意圖,所以今日被問斬。
百姓們興奮地談論着,到底都沒說明白為何要死,但這可比說書先生和雜劇裡的故事有意思多了。
當碗口粗的脖頸噴出鮮血,現場的歡呼聲達到了頂峰。
将軍的頭顱順着高台滾落下來,停在他的腳邊,眼角還有未盡的淚光,與濃濃的挂念,無神地望着遙遠的皇宮。
要殺的人太多,看得久了,也就和村口殺豬差不多,百姓們開始覺得鮮血腥臭反胃,恐污了自己的腳,漸漸散去。
黑影更長了,一分為二,變成了兩團交纏的人影,其中一個發出猥瑣的笑聲,在另一個人身上起伏,而他,就躲在旁邊帷幕後,聽着身下那人無助地婉轉哭泣。
不多一會兒,一個年輕人哈着腰進來,猥瑣男人說女人體内的妖祟已經被他封印了。年輕人急忙奉上艱難攢了半輩子的全部家産。
年輕人是女人的丈夫。
旁邊,兩個女孩正瑟瑟躲在他的身後,那個猥瑣男人又将目光投向了兩個孩子。
他甚也沒做。
甚也做不了。
慢慢地,那團黑影,又變成了一個孩童。
他朝裴厭辭伸出了手,黑黢皲裂的手指張開,就要抓向他。
終于,綁縛的繩索割開了。
他手腳并用,拼了命地往水面遊去。
毋離的身體就在他不遠處,早已昏迷,失去掙紮地慢慢往下沉,在夜色下的海水中形成一個巨大的黑斑。
裴厭辭靈活地擺動兩條腿,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遊過。
終于,他的頭鑽出了水面,猛地呼吸一大口新鮮的空氣,他這才有死裡逃生的踏實感。
他看了一眼四周,此刻天空與河水一樣,黑黢黢的,四野皆一色。
略微猶豫了下,他再次一頭紮進水裡。
再浮到水面上時,多了一個人。
毋離肥胖的身軀此刻發揮了極好的效果,昏迷的他不動不掙紮,仿佛一塊浮木,能漂在水面上,給了裴厭辭很好的支點,時不時搭個手喘息一二。
這條河因着方才落水的那處河堤,河水不深,流速也慢,裴厭辭靠着毋離的身體,慢慢遊到岸邊,順便把人拖上岸。
脫離了河水,來到岸邊,他這才覺得渾身疲累不堪,兩腳猶如千鈞重,一下子癱坐在泥沙地上,不停地咳嗽喘氣。
得虧這輩子這具身體不錯,要是上輩子,他就算想這麼幹,也心有餘而力不足,早就玩完了。
等喘勻了氣,他擦擦臉上的水珠,起身去看毋離的情況。
還有氣。
他往胸口按了幾下,随着一口水吐出,毋離又掙紮着噴出一大口水,眼皮子也掀開了。
“我看見我太奶了。”
“我長得像你太奶?”
毋離的眼睛慢慢聚焦,半晌才緩慢地搖頭。
突然,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把他摟緊。
“厭辭,厭辭啊……我以為我要死了嗚嗚嗚嗚嗚……”
裴厭辭被他一個熊抱,命差點交代在他手裡。
“撒手。”
掙不開。
方才遊水有這勁多好,不用把他累虛脫了。
“我沒死,你也活得好好的,别嚎喪了。”
“嗚嗚嗚嗚嗚,我真的以為我要死了,他們那些人怎麼那樣,說殺就殺,給人一點準備時間都沒有。”
“……誰要殺人的時候還會提前通知你。”
你不是想太奶了,是想太美了吧。
毋離一個勁兒地哭嚎,好似要将今晚所有的恐懼和不安全都哭出來。一個沒經曆過甚風浪的十多歲小厮,頭一回經曆這種生死,誰都能崩潰。
他靜靜地等着毋離發洩完所有的情緒,末了幫他擦幹眼淚,擰幹衣角的積水,扶着他站起來。
毋離見年紀比他還小一歲的厭辭有條不紊地幫他做着這些,突然想起非遠死的那晚,他以為詐屍時被吓尿了,也是厭辭給他丢了一件外裳擋着,不然這事至少得被那些家夥笑話半年。
那些人,表面上與他稱兄道弟,其實心裡全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非遠一死,他們全在背地裡對他說三道四,懷疑他故意害死了非遠。
“你知道這裡是哪兒嗎……好吧,咱們先去附近的村鎮,待天亮了找人問路……你這是甚眼神。”
毋離不好意思地搖搖頭,低下頭。
“你手頭有多少銀錢?”裴厭辭翻遍了自己身上,隻找到十幾枚銅錢。
毋離也翻了翻,因着昨日有出門,他帶了不少在身上,足足有三兩銀子。
“應該夠雇輛馬車回城了。”裴厭辭道,“在這之前,先把這身濕衣裳換了。”
“沒事,等會兒就幹了。”
“小厮的衣裳在一衆百姓中太打眼,咱們得防着城門口有太子的人圍堵。”裴厭辭道。
“既如此,還回去做甚,隻要咱們進了安京,那就是落到了人家的地盤,咱這是自投羅網,自讨苦吃。”
“你我的賣身契可還在太子的手裡,沒有過所,你還想去哪兒?”
毋離的臉色僵住了。
“一日為奴,終生為奴,世代為奴,主子要你死,你便永遠不能翻身。”
毋離死裡逃生的心情一下子又變得低落起來。
一路沉默着趕路,裴厭辭也不指望他能幫甚忙,至少沒拖後腿,已經讓他欣慰不少。
約莫一個時辰,他們到了一個小鎮,此時天剛破曉,不少附近村子的百姓肩挑背抗着籮筐麻袋,打早趕早市。
找百姓一打聽才曉得這裡離安京不遠,也不算近,到底還是要租借馬車,兩人先是去了成衣鋪子換了兩身普通衣裳,買了路上吃的幹糧,水囊,帶了一堆藥,這才坐上租的馬車。
“約莫傍晚時分,咱們就能到安京了。”裴厭辭悠哉道。
“咱們進安京,同樣沒有過所。”
“無妨,到時候先借借别人的名頭。”裴厭辭道,“你昨日出門,應該有帶太子府的辦事令牌。”
“是有,還沒來得及還。”毋離道,把令牌交給他,也沒問是為做甚,“安京除了太子殿下,你還認識哪個達官貴人?”
礙于顧九傾少與朝中官員往來,連帶着府中的下人更是對朝中要員知之甚少。
裴厭辭并沒有回答。
毋離悶悶地坐在他對面,道:“府裡人害怕我算計他們,以後給他們帶來殺身之禍,你也嫌棄我。”
“你想多了。”
“其實你在府裡也不好過,明明幹活最賣力,卻成天被排擠,遭那些人編排說閑話,實際上你這人還不錯,又講義氣,我現在算是瞧清楚那些人的嘴臉了。”
“你别理他們怎麼想。”
毋離眼神亮了一亮,“要不你做我大哥吧。”
裴厭辭嘴角抽了抽,“你是不是說反了?”
“就這麼辦吧,大哥!”毋離已經歡快地改口了。
“真擔不起。”
“今日大哥救我一命,如同再生父母,怎麼擔不起。以後就靠大哥護着我了。”毋離“噗通”一聲跪在馬車裡,朝裴厭辭扣了三個響頭。
裴厭辭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把話說出來。
天色漸暗,随着馬車越來越近,守城士兵刀劍映射出的火把光影幾乎閃暈了毋離的眼睛,他的心還是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
“這樣回去真沒事嗎?”
他好不容易才從鬼門關逃一回。
裴厭辭撩開門簾,沒有拿出守城士兵想要看到的過所,而是太子府的辦事令牌,道:“我是太子的貼身侍從,有重要的情報,要親自交給棠溪追大人。”
毋離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