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魔王那邊簡單明快的基建生活相比,大皇子奧古斯都這邊,可謂是暗流湧動、群魔亂舞。在宴會的血腥一夜,諾亞竟一口氣宰掉了潘諾尼亞省的總督、法務官、财政官……雖然空出來的位置可以安插自己人,但是要讓一個行省恢複運轉、并且保障後勤安全,光這樣是不夠的。
事情就是這樣,勇者隻管宰人就可以了,但大皇子任命新官員就要考慮很多了[1]。
一想到掀開被子時床上躺着的貴族家13歲小女兒[2],奧古斯都眉間的皺紋都加深了。而就在剛才,諾亞又給他找了點新麻煩。
魔王的回信。
“他想要食物?”奧古斯都若有所思。
“你看懂了?!”諾亞驚了。就那狗爬似的鬼畫符?
“如果你家有個三歲小孩,整天往你衣服上塗鴉,讓你猜她寫了什麼……”奧古斯都歎息,鉛灰色的眼睛閃過倦意,“相信我,你會成為這世上最偉大的密碼大師。”
歪歪扭扭、不成體統的筆迹,用的卻是人類的文字。
奧古斯都捏着這張小小的信箋,幾乎能想象出這一幕:高傲的、絕不屈服于人類的魔王,在深夜的燭火下,一筆一劃認真地仿寫着人類文字。正是因為寫得很爛,才顯出了這封信的彌足珍貴。
……不抓回去當内務官真有點可惜,他認真思索。
“好吧。”諾亞随意地把自己扔進沙發,靴子也沒脫,翹着腳懶懶地搭在扶手上,“那你要給嗎?”
“給什麼?”奧古斯都嗤笑一聲,放下信紙,“死掉的魔族才是好魔族。”
風掠進屋裡,空氣裡彌漫着泥土、稻草以及馬糞的味道。
當前有幾十萬大軍陸陸續續駐紮在邊境行省的各個城市,再加上辎重隊伍和運輸行李的騾馬,可謂是行走的吃飯機與造糞機。如果他們再待下去,不消幾天,這兒的農田森林恐怕再也見不到一點綠。
如此龐大的軍隊體系,自然也有一個極為恐怖的後勤系統支撐。早在發動戰争前幾年,他們便已經做好了戰争動員,沿途十幾個行省都準備了多個糧倉,每個省的儲備至少能供軍隊消耗一個月。
由于戰争實際耗時比計劃中要短,如今,各個行省的糧食确實有支援魔王領的富餘。
但是,憑什麼?
魔王領陷入饑荒,他們樂見其成。按照奧古斯都的判斷,饑荒勢必會引發更大規模的魔族内戰,這對于将來帝國軍的讨伐是有好處的。
當然,如果魔王願意宣誓效忠,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聽話的狗有肉吃,不聽話的狗挨鞭子。在訓犬這件事上,奧古斯都還是很有經驗的。
諾亞點頭,知道這件事不會有其他可能了。他轉進下一個話題,“帝都的事,你想好了?”
“你是說『女神的搖籃』?”又是一樁煩心事,奧古斯都往紅茶裡加了塊方糖。
早在神聖帝國建立之初,人們在如今首都的位置,發掘出一個龐大的古代文明遺迹。與阿諾米斯的猜測不同,目前帝國現存的十三艘飛空艇,并不是源于工業革命,而是從這個遺迹逆向解析出來的造物。而位于這個遺迹最底層的魔法防禦系統『女神的搖籃』,更是奇迹中的奇迹,幾十億符文精妙地編織成屏障,能夠隔絕一切來自外界的幹涉。
百年前,魔王艾薩爾曾憑一己之力,突破重重防線闖入帝國首都,最終卻在女神的搖籃前铩羽而歸。
而如今,也輪到大皇子面對這道防線了。
“倒也沒有那麼困難。”大皇子交握雙手,注視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那畢竟隻是個不會動的防禦系統,隻要圍住城市斷掉供給,一段時間後,自然不戰自降。”
“那會死很多人。”諾亞輕聲說。
然後他的聲音與奧古斯都的重疊,“『那是必要的犧牲。』”他搖搖頭,“有時候,我真的搞不懂你。你的家人也在帝都吧?作為人質?”
然而,這并沒有讓奧古斯都産生哪怕一丁點兒動搖。他目光堅毅,聲音冷硬如生鐵:“思考這種事毫無意義。除了勝利,我别無選擇。”
經過種種考慮,奧古斯都最終敲定了對潘諾尼亞行省的安排:新任總督由前總督的侄子擔任,這将安撫舊貴族勢力,确保後勤工作正常維持;法務官則由總督的政敵擔任,據小道消息,這兩人之間還有綠帽子之仇;最重要的軍事執政官,則是奧古斯都的親信将領。
這樣一來,行政、法律、軍事這三個重要領域,分别由不同的勢力互相牽制。為了确保對行省駐軍的控制力,奧古斯都還做了最後一步:從遠征軍中抽取士兵,替換掉行省駐軍中約二分之一的人員。
在奧古斯都缜密地安排職位調動時,諾亞則無意識地抛動戒指,思考起給魔王的回信。
明面上看,隻能拒絕魔王了。
但職場不是這樣的。老闆說的話,與老闆想做的事,很可能完全是兩碼事。看看桌上躺着的被捏斷的羽毛筆,還有因為焦慮而不斷加入紅茶的方糖,奧古斯都看起來可不是“我隻要勝利,别的都不重要”的樣子。
說到底,給魔王畫個餅,聽一聽對方的想法又有什麼壞處呢?
作為一個成熟的打工人,諾亞決定稍稍修改拒絕的措辭。
……絕對不是因為他想看樂子。
醞釀片刻,諾亞奮筆疾書,最重要的是快,快到奧古斯都沒來得及檢查就寄出去。但正當他喚出告死天使時,奧古斯都卻忽然叫住了他。
諾亞心裡咯噔一下。
“稍等。”奧古斯都拿起那半截羽毛筆,在魔王送來的那張信紙上刷刷寫了幾筆,“把這張也捎上。”
諾亞放下心來,接過紙卷,然後再次緩緩打出一個問号。
内容如下:
人類萠伖,沵好!餓餓,粄粄!(劃掉)
人類朋友,你好!餓餓,飯飯。(訂正)
……
感受到信使戒指在發燙時,阿諾米斯正在給鹿首精示範怎麼做嫁接。他們砍了一截魔鬼樹下來,放在鹿首精營地的最高處;魔王站在台子上,手舞足蹈,活像個幼稚園老師。
在他的判斷中,鹿首精是最适合做這項任務的族群。他們手臂長長,擅長攀爬,四指的雙手也能處理較為精細的工作;有群居傳統,意味着組織合作的基礎,也應該能接受命令;最重要的是,長期食用魔鬼樹的他們,對毒性産生了一定的抗性。
……據說魔鬼樹的毒性積聚在他們的肉裡,難吃得連亞龍人都難以下口,這也是為什麼他們這麼傻還沒被吃幹淨。不過同時阿諾米斯也懷疑,搞不好鹿首精就是被毒傻的。
隻能說,上天賜予了他們獨特的防禦策略,同時也拿走了他們的智商。
好消息:因為都是笨蛋,所以鹿首精很願意服從命令。
壞消息:正因為是笨蛋,所以他們能理解的命令不多。
這已經是阿諾米斯第十五次示範了。這玩意兒沒這麼複雜的,對吧?對吧!把成年魔鬼樹的枝條削一削,幼年魔鬼樹的枝條削一削,兩種枝條拼在一起,樹皮貼緊,最後纏上繩子或者樹膠……每一步都很好理解吧!
然而鹿首精就是做不到。如果他們記得削樹枝,那就會忘記拼樹枝;如果僥幸記得拼樹枝,那也不記得得把樹皮對齊;倘若真有天賦異禀的聰明鹿首精,突破重重困難來到最後一步……
抱歉,反正沒有一個能做完全套的。
魔王:“你們到底是哪一步不理解?”
鹿首精:“……啊?”
阿諾米斯深吸一口氣,一瞬間真的很能共情那些被自家小孩氣死的家長。或許不應該死磕鹿首精?說到手腳靈活,其實屁精也是個不錯的選項……但屁精的數量又沒有那麼多……他打定主意,再試五次,如果還是教不會,就得換個思路了。
正當此時,被魔王當作挂墜藏在衣服裡的戒指發燙起來。也許是因為這燙得猝不及防,又也許是魔鬼樹的樹皮生硬難削,總之魔王握着匕首的手一滑,利刃嗤的一聲刺進手掌,劃開一道長長的裂口。
鮮血噴湧而出,随着脈搏的節奏滴滴答答落下高台。
魔王:“……啊?”
泰爾:“啊啊啊!!!”
塞列奴:“閉嘴!”
偉大的魔王和他的侍從,像被怒斥的黃口小兒一樣,立刻噤聲。
塞列奴上前查看,正準備試着壓迫止血時,動作卻忽然一頓。為了嘗試嫁接的精細操作,他摘下了手套。他感覺到手指在微微顫動。無論如何說服自己、無論如何嘗試接納人類,但那延綿了百年的仇恨,早已化作了難以抗拒的本能。
僅僅這一瞬間的猶豫,阿諾米斯立刻後退,攥緊傷口,生怕暴露自己是人類的秘密。但他的手法不得要領,完全沒有止血的迹象,鮮血刺痛了那異色的雙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