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阿諾米斯卻笑不出來。
他看見照片中的孩子,有着與生俱來的白發紅眸。
他遲疑地、畏懼地舉起手,輕輕觸碰眼睑,然後是眼球。他的心旋即沉了下去,如墜冰窟,終于注意到了一直以來被忽略的事實:他從沒有摘下過隐形眼鏡,一次也沒有。話又說回來,考慮魔族的衛生水平,如果他一直戴着沒有清洗的眼鏡,早就該瞎了。
他盯着自己的雙手,神色動搖,脫力跪下。因為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根本不記得所謂的原來的發色眸色。
這就是他本來的顔色。
生來如此。
“記憶是不可靠的。”耶米瑪的眼神有些憐憫,“當認知與現實發生沖突的時候,大腦會編造出不存在的細節,讓一切都變得合情合理。你還記得父母的名字嗎?長相呢?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最快樂的回憶是什麼?傷心的事呢?”
阿諾米斯無法回答。他不知道。
“啊,沒關系的。” 耶米瑪安慰道,像在幫助迷路的孩子,“不記得也沒關系,不是什麼重要的事。這個世界是如此殘酷,忘記它又有什麼關系呢?”她随手将照片扔到一邊,捧起阿諾米斯的臉,注視着那雙迷惘的眼睛。
然後,溫柔而缱绻地擁抱了他。
一切記憶以他們為中心開始重構。紅磚牆一片片剝落,像春天到來幼鳥褪去絨羽,漫天絨絮飛舞。那些騎着自行車的學生、随風摩挲的梧桐樹、還有明媚的陽光……全都消失了。威嚴的白色石柱拔地而起,像鳥籠一樣将他們籠罩在中央,最終構築成神聖的裁判所,在這裡一切異端無從遁形。
耶米瑪輕輕撫摸着阿諾米斯的頭發,溫柔呓語:“噓——别害怕,隻是一場噩夢。父親母親好好的,都在等你呢。”
伴随着她的話語,照片上的年輕人們被一筆一筆擦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對普通但溫暖的中年夫妻。他們造訪了教廷資助的孤兒院,從那裡領養了一個白發紅眸的孩子。就在那一天,畫師為他們畫下了全家福。
孩子被父母所定義,這是自我萌發的最初時刻,也是最容易施加影響的時刻。耶米瑪眼眸低垂,繼續訴說着美好的謊言:“然後你進入了教會學校。你算不上聰明,也稱不上強大,隻是無數普通人當中的一員。但是你有着一顆善良堅韌的心,這就是為什麼你會被選為勇者。”
“勇者……?”阿諾米斯語氣黏稠,如夢呢喃。
“是的,勇者。保護弱小之人,我們稱之為勇者。你選擇了挺身而出,踏上了對抗魔族的征程。這很艱難,但是你做得很好,你取得了他們的信任。現在是最後一步了:殺死他們。”她的眼神晦暗,如蜘蛛為獵物纏上最後一根細絲,“如此,你就能與家人團聚。”
隻差最後一步,隻要在這裡支配了魔王,就會是人類的勝利。
但就是這最後一步——
“為什麼一定要殺死他們?”阿諾米斯掙紮了一下,眼神竟逐漸清明。
“因為他們是魔族。”耶米瑪微微皺眉,事态隐隐超出了控制。
“魔族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事嗎?”
“這還用問嗎?他們殺死了人類。”
“可是,這跟人類做的事有什麼區别?”
“……”
阿諾米斯擡起頭,他的手抵在耶米瑪胸前,毋庸置疑地拒絕了她的侵蝕。
有一種人就是這樣的,無論你将他置于何地,無論你為他編排怎麼樣的故事,他心中的道德判斷依舊不偏不倚。當他是魔族時,他不會視人類為敵;當他是人類時,亦秉持同樣的準則。
因為,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跟任何立場都沒有關系。
“我拒絕你。”他的眼睛亮得像在燃燒,一瞬間令耶米瑪想起了百年前的那位魔王,也是這樣毫不猶豫地掙脫了控制,“隻是因為種族不一樣,就不得不死嗎?沒有這種道理。我不接受。現在,從我的記憶裡滾出去!”
場景開始扭曲,聖潔的裁判所與簡樸的紅磚房交替閃爍,兩方力量在碰撞中僵持,無形的漣漪激蕩。漸漸的,紅磚房清晰起來,阿諾米斯的意志竟然壓制了有『慈愛』加成的耶米瑪。
他撿起相框,放蕩不羁的年輕人們再次出現在了照片上。雖然不認識,但懷念幾乎滿溢而出,他珍惜地為照片拂去灰塵。
忽然,他的動作僵住了。
天空如帷幕割裂,一隻巨大的眼球浮現。它被燃燒的羽翼所包圍,恐怖與聖潔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散發出詭異的氣息。如果這個世界真的存在神明,也許這就神明的模樣。
眼球緩緩轉動,最終鎖定了阿諾米斯。視線有如實質般壓迫,令他周圍的空氣凝固,半點也動彈不得。他聽到自己心跳如擂鼓,恐懼如潮水般蔓延,就像被關在玻璃瓶裡的蟲子,五髒六腑都要被擠壓出來。
“可憐又可悲的魔王啊,為何要選擇滅亡的道路?”少女高舉右手,眼球的光芒為她鍍上一層光暈,極大地強化了她的力量,“根據古老而神聖的盟約,在此予你判決——異端清除!”
整個世界燃燒了起來。
阿諾米斯張開口,發出無聲的尖叫:住手!住手!住手!
耶米瑪正在從最根源的地方删除他的記憶。建築崩塌墜落,人們倒地死去,所有他珍惜的一切都在飛速流逝。照片上燃燒的黑點逐漸擴大,灰燼的殘片被熱風卷起,飛向遠方漆黑的虛空。
他終于動了起來,身體像石膏一樣碎裂,卻依舊執着地試圖抓住那抹灰燼。腿碎了就用手爬行,手碎了就用牙齒啃噬地面,直到頭顱墜落。世界已經崩塌得隻剩他們腳下的一小塊,四周被無盡的虛空籠罩,隻有頭頂上那顆眼球冰冷地注視着他們,無喜亦無悲。
在這冰冷的黑暗中,耶米瑪跪坐下來,撿起那顆頭顱,輕柔地放置在膝蓋上。
良久,她發出一聲輕歎,滄桑得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災厄紀元的造物啊,請在回憶中安息吧。”
……
“耶米瑪!耶米瑪!”小孩焦急的聲音刺破黑暗。
耶米瑪睜開眼睛,王城孤兒院的房間映入眼簾。她慢慢低頭,看見前襟被血染紅了一片,後知後覺意識到是自己在流鼻血。魔王的意志力實在是太強大了,以至于她使用了超出限度的力量。也許再僵持久一點,她就回不來了。
“我沒事。”她用衣袖擦了擦臉,看着小女孩鉛灰色的眼睛,安撫地笑笑。
花了好一會兒,她才組織起破碎的記憶,弄清楚現狀。
就在幾周前,王城忽然戒嚴,随即傳來的皇帝駕崩的消息。人們紛紛穿上黑衣,前往維斯塔的神殿,白石長階前的燭火長明不滅。緊接着就是二皇子宣布即位,元老院對此表示了支持,少許反對的聲音也被謀殺在搖籃裡。
一切看似平靜了下來,但是人們都知道,一場暴風雨正在醞釀。
而就在皇帝駕崩的當天,奧古斯都的妻子莉維娅,正攜帶着小女兒瓦蕾妮亞,慰問孤兒院的孩子們。如今莉維娅已經被衛兵強制護送回宮殿,可小公主卻不知所蹤,任憑衛兵搜遍了全城卻找不到任何痕迹。
“可是,好多血……”小孩害怕得不行,卻倔強地不肯讓眼淚掉下來。
“沒事的,殿下。”耶米瑪讓她在身邊坐下,兩個人靠在一起,分享着微不足道的體溫,“會有人來救我們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的哥哥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勇者,他正在趕回來,然後把那些壞人全部打敗。”
她微笑着摸摸小公主的腦袋。在她倚靠着的門闆後邊,僅僅一門之隔的走廊,前來搜尋公主的衛兵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因為,勇者生來就是為了保護弱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