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中有大庭葉藏的三張自畫像,一張幼年,一張少年,一張青年(或說故事結束後)。大庭葉藏現在十五歲,應該介于幼年和少年之間。沒有堕落後魔性的俊美,也沒有幼時的僞裝那麼僵硬,但他身上的不和諧處在小野寺螢看來卻那麼明顯,簡直就像黑暗中的火炬一樣,隻有瞎子才看不見。
可是明明……在大庭葉藏的視角中,從小到大就隻有一個連他這種對人類充滿了恐懼的膽小鬼都覺得不必去提防的白癡同學拆穿了他的小醜僞裝。
小野寺螢臉上浮着客氣的微笑,道了謝接過杯子。她垂着眼,注視着袅袅的熱氣不斷升起不斷消失。
此時此刻,小野寺螢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文學創作中有一種寫作方法叫做“叙述性詭計”,簡稱“叙詭”,大意是刻意在叙事時利用寫作結構或文字技巧來隐瞞、誤導讀者,在第一人稱的小說形式中常見,推理小說家绫辻行人有一篇短篇小說《咚咚吊橋墜落》中就運用了叙詭的手法,導緻最後真相大白時給讀者帶來了極強的沖擊力,讓初次接觸這種寫作模式的小野寺螢很是記憶猶新。
《人間失格》用的就是第一人稱,序和後記是一個視角,手記又是一個視角。手記和序中的大庭葉藏的形象确實有差别,但是小野寺螢一直沒有多想,以為隻是作者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評判大庭葉藏此人在他人眼中是何等格格不入,表達了人與人之間永遠也無法互相理解,即使大庭葉藏已經痛苦到撕裂靈魂,在外人眼中,也不過是一個不愁吃穿的富家少爺在無病呻吟悲春傷秋。
她一直以為大庭葉藏的内心世界才是真實。
然而此時此刻,大庭葉藏就坐在她對面,臉上的笑容、眼中的情緒、姿态、氣質無一不在暴露……
小野寺螢的心仿佛被什麼小小的齧齒動物咬了一口,缺口處嘀嘀嗒嗒地流出熱熱的血,把整個心髒都淹沒了進去,連心跳聲都帶着悶悶的回響,好似扣着一扇永遠也不會開的石門。
如果、如果說,大庭葉藏的認知是錯誤的呢?
不了解人類的生活,不了解人類的行為,不了解人類的痛苦,對人類充滿恐懼,甯肯當個把自己累得夠嗆的滑稽的可憐蟲也要千方百計地從周圍人的生活中遠離的大庭葉藏,他對他人的觀點難道會是确切無誤的嗎?
他的那些僞裝,連他認為毫無威脅性的白癡同學都能發現,難道其他的,更聰明,更懂得察言觀色的人會看不出來嗎?
如果說從小一起長大的家人還有因為燈下黑和不重視所以忽視了這個理由,那麼其他人呢?小學同學、中學同學,樓下的山田太太和她的兩個女兒……難道所有人在看到這樣的笑容和神态時都沒有絲毫的懷疑嗎?
如果、如果說,其實所有人都能看穿他的僞裝,讀懂他的醜态,而隻是出于冷漠和看笑話的心理,在他努力讨好他們的時候裝出被他讨好的樣子,事實卻是被他那麼辛苦地扮演而逗樂了呢?
那些出身沒他的好、成績沒他好、相貌沒他好的人在看到他那麼卑微地努力融入他們,會不會很得意,認為這個假裝自己很幽默的人其實才是真正的小醜?
他們私下裡會不會拿這件事當作談資笑個不停?
那個白癡同學其實并不是唯一一個看穿了大庭葉藏的人,隻是因為同樣被其他人看不起,被笑話,自己也真的不太聰明,所以才直接開口戳穿了他,反而因此摧毀了他的心理防線,讓他逐漸意識到他對人類最後的求愛最後在人類的嘲笑下成為了真正的小醜表演,所以他才在父親的要求下順勢提前畢業離開了這裡去了東京?
真相會不會其實是這樣?
這個人,這個……從年齡上來說她能喊一聲弟弟的孩子,他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裡。
這個膽小的孩子出于恐懼下的讨好,費心找了他以為大家都會喜歡的花朵,逢人就送,希望他們因此而開心,從而放過他,稍微善待他。然而他不知道他拿錯了東西,丢臉的東西被他捧在手裡,所有人都知道,有點閱曆的人都看得出來,但誰都不告訴他,要麼不在乎地轉過頭去,要麼看笑話一樣暗自竊笑……沒有人幫助他,沒有人覺得他需要幫助,想趁機從他這裡占便宜的人倒比比皆是。
這個人,大庭葉藏,此時此刻就在她眼前。
他是一個活生生的,真實的人,不是一個冷冰冰的參照物,更不是她需要時刻引以為戒的反面典型。
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大庭葉藏也是真實的……小野寺螢,也是真實的。
她生活在真實的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