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秋跟着百裡及春來到了遺光塔的第二十二層,此處的囚室已不如往層那般繁多,僅有六間。
盡管光照昏暗,斬秋還是一眼便找到了濯奇。
如今的濯奇神尊早已沒有當年的風采,頭發蒼白如雪,皮膚幹枯宛如垂落的樹枝,雙目凹陷至深,内裡已然空無一物。可他額間的那抹紅印仍在。
斬秋走到囚室門前,透過鐵杆朝裡看去,将他眼下的處境看得更清楚些。
泥濘的衣袍罩在他枯瘦的身上顯得格外寬大,一頭雪白的長發沒有束起,雜亂得披在肩上,整個人猶如爛泥一般癱靠在牆上,沒有一絲生氣。
見到他這般慘狀,斬秋原以為自己會覺得高興,然而心底卻隻覺得荒謬、可憐,又可恨。
不由冷嗤一聲,她道:“當年你不惜以失去自身神力為代價也要置父神于死地,我還以為你會給自己安排什麼好的退路。”
濯奇聽見動靜,本如死潭般的心猛然一動。他辨出來者的聲音,旋即拖着殘破的身軀向前爬,布滿褶皺的手抓住鐵杆,擡起頭興奮地問:“斬秋?是你嗎?”
四海八荒内,會喚玄焰真神為父神的女子,僅斬秋一人。
見他認出自己,斬秋眉間一動,沒有吭聲。
她不想在此與其叙舊浪費時間,畢竟二人之間的情誼早已被仇恨取代。默然片刻,她單刀直入地問道:“你當年為何要那麼做?”
後者聞言啞然失笑,他笑中苦澀,仿佛憶起什麼。随後搖起頭來,不知是悔意還是其他,不答反問:“你是來尋我報仇的嗎?”
“仇自然要報,但是在報仇之前,我要知道真相。”她看着濯奇,重複着方才的問題,“你當年為何要那麼做?”
這一次濯奇依舊沒有回答,隻是發了瘋似的大聲朝她喊道:“你既是來報仇的,那你便殺了我吧!殺了我!”
斬秋神色陡然一沉,她看得出來,濯奇求死的心是真的。畢竟他神力修為全無,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裡受盡折磨,連自盡的權利都沒有,隻能求她成全。
可她憑何成全他?
思及此,雙拳緩緩收緊,任由指甲嵌進掌心,本就不染一絲溫度的眼神變得愈發冰冷,揉盡了戾氣。
若是濯奇的眼睛還能看得見,等會被斬秋此刻充滿恨意的目光盯得膽寒。
“殺了你?”她在唇齒間輕輕碾磨着這幾個字,轉了轉眸仿佛思索一般。
片頃,她在濯奇面前蹲下身去,唇邊蓦然綻開一抹笑,在其耳畔用溫柔又親和的聲音,道着極盡殘忍的話語,“曾經我的确想要殺了你,可如今看到你這副模樣……”
“我突然又不想了。”
說完她擡手印出一道訣咒施于濯奇,修複了他受損的命數,沉吟道:“你一日不說,便一日以這殘破不堪之身活着,清醒地活着。若終日不說,便長長久久地困于這方寸之地罷。”
負手立于一側的百裡及春冷眼旁觀,似笑非笑。
話音落下,惶恐與不安迅速爬上了濯奇那張本就滄桑的臉,扭曲的褶皺顯得格外可怖。
他将手伸出鐵杆,胡亂地抓着,乞求抓住唯一的希望:“斬秋!你殺了我!我求求你殺了我!”
可惜他聲嘶力竭的呼喊并未博得前者半分憐憫,隻見斬秋俨然将其視若無物,任憑他在身後肆意嘶吼,卻是頭也不回地踏了出去,将沉寂又無邊的黑暗歸還于他。
出了遺光塔,走在前面的百裡及春忽然停下:“早就聽聞九重天上的斬秋上神習得一身好咒法,乃玄焰真神親授的上古秘術。如今一見,倒是傳聞非虛。”
斬秋應聲擡眼,沒有理會他的話中揶揄,隻是深深望進他那一雙漆黑的眸子裡:“你說的交易,我應下了。”
濯奇一心求死都不願說出真相,當年之事定有蹊跷。可是她又不能将濯奇帶回九重天審問,眼下隻有讓他繼續留在魔界。如此一來,百裡及春所說的交易,她不得不應。
如今的結果本就在百裡及春的意料之中,是以他并不驚訝:“不問問本座要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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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羅殿内,裘安正身立于中央,望着殿上的畫像出神。
與百裡及春他們走散後,他很快便出了遺光塔。仿佛是被安排好的一樣,出來的路比去時的路容易許多,沒有彎彎繞繞,亦短了許多。一出塔便有人在外等候,将他帶到了邬霖所在的清羅殿。
他知道是百裡及春在從中作梗。
至于斬秋,眼下她應該與百裡及春待在一起。
“你說……斬秋她能不能平安回來?”裘安看向一旁的邬霖,語氣淡漠。他并非真的關心她的安危,隻是對百裡及春的目的感到好奇。
“屬下不知。不過若斬秋上神此行遇險,便可得知百裡及春設計這一切的目标是斬秋上神。若她平安無事地回來了,那……”邬霖說到一半,餘光便瞥到一旁有動靜,随即噤了聲。
隻見殿前緩緩出現兩道身影,一前一後,不疾不徐地朝他們走來。
看着斬秋與她身後的靈衫,裘安的眉心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僅一瞬便替換成一抹憂色:“你與百裡及春方才去哪了?”
斬秋聞言臉不紅心不跳地到一旁赤椅坐下,理了理衣角:“二殿下何出此言,我們方才不是一起去的遺光塔麼?倒是二殿下你,怎麼半路上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