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嬷嬷去了夥房,讓夥夫起了爐竈,仍是叫了幾個小厮将點心送過去,那幾位客人俱是些粗糙漢子,也不知品性,讓年幼婢子去伺候總歸是不好的。
衛宅其實不大,畢竟隻是商戶人家,與那些官家府邸是不能比的,卻架不住主家人少,這些年統共也隻有兩位正經主子,所以這空置的院子,屋子不少,足夠留客了。
隻是這些院子屋子有些年頭沒住人了,桌案上蒙着厚厚的灰,少不得得清掃一番。她挑了幾個上了年紀的婦人,讓他們将宅子西院那十幾個屋子清掃幹淨,将被褥統統換成了新的。
衛宅是老宅子,坐北朝南,地勢風水都是極好。正院居中居北,東邊是一些空置的院子,庭院花草,而西邊則相對較偏僻,是十幾間屋子,中間還隔着夥房與長廊。
現在這個時辰,收拾院子是來不及的,而且她們家夫人如今正霜居,讓男客住東院,顯然也不合适。
寡婦門前是非多,有時候流言比刀劍更利害,這萬事還是得注意着些。
做完這一切,蘇嬷嬷看了看朱窗外的天色,依舊飄着雪,天已經徹底暗下去了。
天太冷了,更夫也停下打更了,她心裡思忖了一下,這會大約是戌時了。她再次細細地看了一遍清掃好的屋子,粗糙手指撚了撚案桌,沒有塵迹。再看屋子角落處也燒了碳,屋子也漸漸開始暖和了起來。
她滿意的颔首,讓幾個婦人去賬房處領了工錢,再叫了個小厮去将正堂那十數位客人帶到客房,便急匆匆地離去了。
夫人這些日子喜愛讀書,有些時候入了迷便忘了時辰,她得去看着些才是。
屋子是一人一間,玄衣男人後面的十幾個男子見主子進了屋,也跟着進了屋。
進了屋子,玄衣男人隻粗粗地看了一圈便收了眼。
他緩緩踱步到屋門處,看着那老婆婆撐着油傘,踏着風雪快步的蒼老背景消失在長廊轉角處,眼皮微垂。
蘇嬷嬷腿腳利索地很,很快便趕到了正院。
她進了院後,放輕了腳步,站在正院的回廊上,眯着眼透過朱窗縫往裡瞅,果然,書案上依舊點着燈。
急匆匆地放下手中的傘,推開門進了屋。
端坐于書案前的婦人已經換了日裡的衣裙,卸了钗環,身上着一件單衣,外罩一件純色織錦外衣,傾瀉如墨的青絲垂于身後。
案上點着燭火,搖曳的燭光映着婦人那張芙蓉玉顔,豔若桃李,婦人玉手扶着書,眼神虛虛地落在書上,卻是半響也未翻過一頁。
“夫人,天暗了,容易傷眼,還是明日起來再讀吧。”蘇嬷嬷立于幕簾處,并沒有進裡屋,而是撩開幕簾,隻是探着敦實的身子柔聲道。
如入定般出神的婦人被驚醒,她回神後徐徐看向屋外,燈火虛虛晃晃地照着蘇嬷嬷的身子。
“蘇姨,幾位客人都安排妥當了?”婦人放下手中的書,柔聲問道。卻不期然又想起方才那一瞥,那漆黑壓沉,令人心悸的雙眸。
“奴已經将幾位客人安排在西側的屋子裡了,夫人放心。”待身上寒意散去,蘇嬷嬷啟步進了裡屋。
她先去看了看牆角處炭火,燒着正旺,滿意地點了點頭。
“夫人,夜深了,奴給您鋪床,先歇下可好?”
婦人将思緒收回,回過神看了看窗外,窗外一片寂靜漆黑,溫柔地笑道:“那便有勞蘇姨了。”婦人有些遲疑:“蘇姨,家中來客,我是不是應該出面招待一番。”
有朋自遠方來,主人理應掃榻相迎,如今這宅子唯有她一個主人,還是位霜居在家的婦人,會不會不太妥當。
蘇嬷嬷正鋪着床,上好的紫茭席冬暖夏涼,棉絮織錦的褥子柔軟暖和,都齊整地鋪蓋在紫茭席上,蠶絲被上還繡着翠竹。
她曲着腰一邊執起衾被掂了掂,然後又蓋在了褥子上,一邊含笑道:“夫人無需憂心,奴已經同幾位客人言說了。”
“夫人如今隻一人在家,幾位客人又都是男子,還是得謹慎些才好,免得徒惹非議。”
說完,還将牆角處的幾個碳盆朝床邊往床榻處挪了挪。
婦人看着她一番動作,心中更覺暖意,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明白,倘若沒有身邊這位萬事都替她思慮周全的老人家,她恐怕早被人當做妖怪一把火燒了。
“有勞蘇姨了,萬事為我綢缪。”天色這般暗了,婦人有些擔憂:“蘇姨,我送你回屋吧。”
老人家再是康健,這眼睛終究不及年輕的時候,要是摔着碰着,是要遭大罪的。
“夫人早些歇下吧。門外還有兩個小丫頭在,我叫其中一個提着燈送,不怕摔着。”說罷,轉身便要離去。
婦人無法,隻能站在火燭旁,看着那個蒼老的身影,穩健的一步步走出了裡屋。
很多時候,婦人恍惚覺得,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仿佛是知道了,她的夫人已經不是她的夫人似的。
思緒收回,婦人吹熄了火燭,上了榻,放下了滿心的思緒,酣然入睡。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了,凜冽的寒風夾雜着雨雪打在屋檐上,發出彭彭彭的聲音。
此時已近醜時,衛宅的仆從大多已經睡下,各房各院熄了燈火,隻有幾個小厮還打着呵欠,撐着眼皮,舉着一盞燈火守夜。
西院的屋子許久沒住人了,即使那幾個婦人清掃地再幹淨也不可避免帶着股淡淡地黴味。
林樟垂首立于屋内,屋裡點了燭火,暖黃色的光籠着屋子,照着人臉都是暖黃暖黃的。
“……衛府的男主人名衛旭,半年前已去世,并未留下子嗣,其妻阮氏,如今霜居在家……”
書案前坐着的男人已經褪去了鶴氅,認真地讀着案前的文書,當目光掃到“其妻阮氏,如今霜居在家”一行字,轉着白玉扳指的手停了下來。
林樟見自家主子已經将文書看完,低聲道:“主子,這衛府看起來并無不妥之處。”
男人隻嗯了一聲,并未說什麼,隻将手中的文書放在一邊,繼續轉了手裡的扳指。
林樟有些不明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擡起頭看了一眼自家主子毫無情緒的臉,見主子好似并無其他事要吩咐,正準備識相地退出去。
“去将阮夫人的生平查探一番。”
阮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