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便利索的翻過身去,面朝牆内,給沈恕留下一挺拔的,不帶感情的背影。
廂房内的床榻不小,至少躺下三個人,裴子濯撿回良心,隻占了半壁江山。
沈恕規規矩矩地躺在榻上,雙手疊在小腹,睜着雙眼直盯床幔。眼下已過子時,裴子濯仍不見有恙,難道今日寒毒不發作了嗎?
窗外隻聽鴉叫,不見日出,看來這夜多有難熬。
一人心中惴惴,難以得眠,另一人也不好受。
裴子濯入夢魇了。
與以往無數次一樣,他又回到了燕雲十六州的晨鐘樓之上,孑然一人,獨對淩空千百禦劍修士。
天被厚霧籠罩,陰得濃郁,雲層沉重灰暗吞沒漫天雷鳴,壓得人喘不上氣。
“就是他屠戮了燕雲十六州!他入魔了!”
裴子濯撐着一把殘劍半跪在鐘樓上,藍色外袍被染成血紅,幾道要命的劍傷卷開血肉,森可露骨。
這是夢,他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妄圖沖破夢魇禁锢。可鐘樓上,焦褐伴着血腥随風而來,鼻尖嗅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腥臭,清晰的令人作嘔,石闆地上無數斷臂殘肢,屍橫遍野皆是首身分離,他仿佛被這些毫無生氣的手死死拉住,半點動彈不得。
殘劍上的血珠,叮咚一聲,滾入遍地腥紅,蕩起血色漣漪。
裴子濯聞聲擡眼,眼珠已被血染紅,遠處那些層層疊疊的殘影,逐漸在他眼前放大,不由分說的對他口誅大罵:“這是數千條人命啊!你好歹也是從燕雲出來的人,良心都喂了狗嗎!”
“這就是山海宮的高徒?唯一的天靈根?呵,天賦再好又如何,人性都沒了還妄圖登仙?!”
“今天請大家替修界清理門戶!誅殺裴子濯!還天地公道!”
“誅殺裴子濯!還天地公道!”
一張張嘴裡,吐出無數正義之言,慷慨激昂,人神共憤,如緊箍咒一般纏在裴子濯耳邊,怎麼趕都趕不走。
“呵……”裴子濯冷哼一聲,他當時是怎樣反駁的?暴跳如雷,還是奮力辯解?他忘了,也許那時他真的瘋了。
烏雲更濃了,天上那些黑影紛紛降落下來,在裴子濯耳邊扯着百種面皮,放聲吼叫,憤怒,嘲笑,幸災樂禍。
裴子濯被吵得痛入腦仁,他再一次提起了劍,指着這些道貌岸然。結局是什麼他早已知曉,可他仍是不願垂首認輸,不就是百劍穿心,哪怕再痛,經曆數百次後,也早已麻木。
“呲啪”一聲輕響,在這片嘈雜裡尤為突出。一豆大的火星燃成火苗,飄簌簌地從天而降,将他籠罩在内。
這零星大小的光,驅散了陰雲,趕走了夢魇,溫暖又熾熱。
周身再度有了光亮,耳邊的嘈雜散盡,裴子濯将遮住臉的手拿下,直愣愣地盯着那火。
他見過不少火,燭火、燈火、石中火……可對火從來沒有如此貪戀過。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抓,心想哪怕被被燙開皮膚,燒焦血肉都在所不惜!
可這火像有靈一般,輕輕地落在他掌心,親昵地蹭着他,散着無盡暖意。
這是哪裡來的火,通體赤紅,搏動地柔柔的光輝,太好看了。
裴子濯珍惜地捧着,舉在眼前,一眼不錯地盯着,連大氣不敢喘,視如珍寶。
天忽地飄起雪花,落下時卷着凜然寒意,刺骨地很,險些讓裴子濯握不住那火。
可眨眼間,如鵝毛般的大雪傾盆而來,寒風卷着冰碴,狠狠地撲打在臉上,如墜嚴冬。
冷,好冷,冷到四肢僵硬,滿臉白霜。可裴子濯仍是死死攥着那豆火,将其埋進懷中,用全身遮擋冷風,護得嚴嚴實實。
直到意識飄然,他要凍死在這陰寒之中。
可背後徒然一熱,裴子濯瞬間被一個滾燙的身軀罩住。那人懷抱着他,緊握住他冰冷的手,在耳邊噴着熾熱的呼吸,柔聲道:“别怕,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