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這一帶真隻剩下我們幾個?”一個倚牆靠着的瘦子惴惴道:“聽說倭人已經把離縣縣城拿下來了,他們會不會來搜我們?”
“這個陳有根膽子最小,點根炮竹都害怕,你别被他的話吓到了。”夏護士小小聲,春妮點頭對她笑笑,領受了她的好意。
“陳有根,上這麼多回戰場,你咋膽子還隻有這一點?我們都淹成這樣,倭人隻能比咱更慘,他們指定沒功夫來找我們。要我說,司令部這回總算做了回人事,碰巧在發大水前撤了軍,不然還不知道有多少兄弟要折在大水裡頭。”
“好個屁好!”另一人突然大罵:“兄弟們辛苦守了這麼多天,他媽的姓谌的一聲令下就把城讓了出來。老子在前邊拼命的都不怕,他一個大老爺倒吓破了膽子,老子這輩子就沒見過這樣的窩囊廢!跟着這樣的廢物,把老子的臉都丢盡了!”
“塗鐵柱。聽說他是政府軍收編的土匪,現在是個連長。”夏護士的小道消息看來不少。
“吵吵吵,都跟個女人似的,吵吵啥呢?一屋子病人還讓不讓人睡了?”
“哎喲陳護士,您上完藥了?成營長,成營長你怎麼樣了?”
夏護士正要說話,一群人湧了上去。
“成營長你可不能出事啊,兄弟們可還指望着你帶我們出去呢。”
“散開散開,别圍着了。趙大麻子,手往哪伸呢,壓到成營長傷口了!”
成永平疼得臉上肌肉一陣抽搐,神色顯得異常猙獰:“我,聽,見了。有,什麼事?”
其他人讪笑,不約而同退後:“沒有沒有,我們就是擔心您,怕您出事。”
成永平吸氣吐氣,看到春妮時,放緩了神色:“顧姑娘,你有什麼事嗎?”
春妮本來站在最後,所有人都退後,就把她顯出來了。
她本想說“沒有”,但剛剛的猜測在她腦海中蠱蟲催命般逼她開口:“我是想問問,成營長您是什麼時候接到的轉移命令?命令的内容是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疼的,成永平眼睛狠狠眯了一下:“顧姑娘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你知道,這可是軍機?”
他若是直接回答還好,但他這樣一反問,春妮反而覺得,是不是真的哪裡有鬼……
“您先回答我這個問題,我想,我值得您一個答案。”春妮從末世來,她從來知道人類犯蠢跟他的社會身份,以及智商都沒有必要聯系。
有些權貴犯的蠢說出來都不一定有人會相信。
成永平這次沉默的時間很久,久到其他人都發現了不對,屋裡的私語聲停止了,連陳護士搗藥的動作都慢了下來。
“我沒有接到所有傷員撤退的命令。”他的半邊臉包着,盯着天花闆仿佛出了神。
這可真是個連春妮都沒想到的答案。
“成營長,你當時可不是這麼說的!”
“你為啥騙俺們說接到命令了?”
“都給老子閉嘴!”嘩然中,塗鐵柱扒開衆人,揪住他的衣領:“成永平,你把事情說清楚。”
“那你自己接到撤退的命令了嗎?”春妮突然又問了:“你的命令是什麼?”
成永平眼神有一些渙散:“我接到的命令是‘率你部立即撤退’。”
死一般的寂靜。
“那,那你怎麼沒聽他們的?”
“我到達指定的地點後,發現所有人都到了,除了傷員,沒人能說清安排。我看還有時間,領着人回來看了看。”
“成營長有個兄弟,之前在咱們醫院治傷。”夏護士跟春妮解釋說。
“所以說,現在的問題是,為什麼打得好好的會突然撤退,連傷兵都不管了。”終于有人問出了那個問題。
說話這個人的肩章比成永平多一顆星,應該品級比他高級,是個團長?
王大嘴抖着手想點煙:“你們是想說,那些老爺們把我們扔在這不管了?離縣不是守得好好的?到底出的什麼事,他們連傷兵都不要了?”
這位此前一直在維持秩序的中年團長走到窗前,望着一波一波的水流,默然不語。
塗鐵柱猛地站起來:“他媽的,我想明白了!又是發大水,又是撤軍,兩件事這麼巧,老子才不信這裡頭沒事!說不定那水就是上頭那些狗娘養的東西想學關二爺水淹七軍故意放的!這群蠢貨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哪點比得上——”
“塗鐵柱,别瞎說!”那團長轉身怒視他。
塗鐵柱眼一橫,比他瞪得還大:“怎麼?老子哪點說錯了?那些當官的什麼時候把我們兄弟的命當過命?”
“塗老大,”王保全神色鐵青:“你怎麼不想想,要是真像你說的那樣,這一回得死多少人!不管是不是上頭做的,都不會有人擔這個責。你福氣大不怕死,可兄弟我們還想多喘幾口氣,我求你真的别說了!”
陳有根嗚嗚哭起來:“完了完了,我們這回真的完了,沒人會來救我們了。”
不知道是誰給了他一腳,他悻悻縮到牆根,不敢再大聲哭,可那貓撓似的抽答聲聽在衆人耳朵裡,更添許多愁悶。
塗鐵柱點燃香煙,狠狠吸一口走出門:“媽的。這事瞞不了人,總有一天,老子會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