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九月,天氣格外的熱,陽谷縣好像個大火爐,隻要出屋,立刻被一股子熱浪熏得汗流浃背。此時尚能聽到蟬撕心裂肺的哀鳴,不過比起夏季已經弱了許多,似乎預示着這種日子馬上就要過去。
西門家,正房吳月娘坐在廳堂中間,手中握着翡翠珠串兒,一張俏臉上滿是焦急。沒一會兒,屋内進來一管事,吳月娘見到此人立刻站起身,急忙道:“怎麼樣?外面那些潑皮可拿了銀子走了?”
管事苦着臉搖頭,“回大娘子,麻六郎說了,要不就在天黑前把銀錢拿出來,要不他們就強闖了。”
“怎、怎會如此……”吳月娘面色慘白,身形搖搖欲墜,周圍人趕緊上去攙扶,一身材豐腴,額尖鼻小的婦人嚷嚷道:“好個沒根基的王八羔子!平日裡當家的沒少給他好處,如今一有不順意就鬧上了,且讓他來!姑奶奶怕了他不成!”
吳月娘本就心神不定,聽到此話更是氣不打一出來,狠狠地甩開對方,指着鼻子怒罵道:“你當是在你那勾欄?此乃正經大官人宅院,就這麼讓那些個閑漢進來,家裡姑娘媳婦還活不活了!”
婦人被罵得面紅耳臊卻不敢還嘴,嘟嘟囔囔坐到一邊。屋内無人說話,一時間,悲戚的啜泣聲不絕于耳。
原來這家主人複姓西門,在這陽谷縣世代經營藥鋪,頗有身家。而那麻六郎乃當地潑皮無賴,仗着姐姐嫁給縣令做小,在陽谷縣橫行無忌。冬天的時候麻六郎老爹老娘染了風寒,養了半年終是沒熬過去,前個夜裡相繼離世。
父母雙亡,做子女的悲痛是正常的,誰知那麻六郎偏偏賴上了西門家,直言他耶娘乃吃了西門藥鋪受潮的藥材方一命嗚呼,張口就要千兩黃金賠償。
究竟是不是吃藥吃死的,大家心裡都很清楚,無奈勢比人強,知縣被枕頭風一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倘若家主西門大官人在,他上下打點,此事估計也就這麼過去了。然而早在開春,其人就跑到汴京城中進貨,現在還沒消息。麻六郎也正是吃準了這一家女眷,想來個抄底,真等西門大官人回來,事情也塵埃落定了。
外面的叫嚷聲越來越大,吳月娘心裡仿佛有千斤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最後隻能咬咬牙,讓管家去清點庫房,看家中還剩多少銀子。
管家長歎一聲,神情悲憤,如此一來,西門家怕是沒個十幾年都緩不過來。正當他要行動之時,突然,門簾後傳道清脆的聲音,“且慢。”
沒一會兒,一個身量高挑,梳着龍蕊髻的十五六歲少女掀開門簾走了出來。且看她上身穿着銀灰色短襦,外面罩着水蔥色褙子。不施粉黛的一張素淨小臉仿佛白玉雕的,明眸皓齒,玉鼻薄唇,一雙眉毛又黑又直,似劍一般高聳,使其整個人顯得銳利又果決。
少女一進屋便将手裡的托盤交給旁人,接着與首座的吳月娘行了一禮,“回大娘,奴有個法子,能暫時拖上一拖。”
吳月娘見到她眉頭微皺,面上不耐一閃而過,沉聲道:“你不是在床上養病?這裡沒你的事兒,回去!”
此人乃吳月娘的大丫鬟,姓龐名春梅,兩年前被賣到府裡,因生了一副好顔色,加上手腳麻利,平日很得吳月娘倚重。龐春梅性情高傲,喜歡掐尖賣快,有時連家主西門大官人都敢嘲諷,更别說其他下人。幾天前和另幾個丫鬟打架落了水,卧床好些天才起身。
見吳月娘的心腹主動站了出來,剛剛被其訓斥的二房李嬌兒眼珠轉了轉,開口道:“姐姐莫急,不妨先聽這丫頭說說,春梅啊,想到什麼你就說,這兒沒人怪你。”
吳月娘來不及制止,見此狠狠瞪了龐春梅一眼,咬牙道:“行,你說吧,想清楚再說!”
龐春梅笑了笑,似乎沒把主人的威脅放在心上,沉吟片刻,未曾當衆開口,而是上前兩步,在吳月娘耳邊輕聲言語了些什麼。
衆人且見吳月娘先是憤怒,接着又震驚,最後轉為呆滞。一時間都頗為好奇,這春梅丫頭到底說了些什麼。
不理會周圍探究的眼神,吳月娘忍不住問道:“這樣……能行嗎?”
“算起來爹爹也差不多回來了,隻要立刻派人騎馬上路,說不定沿途還能碰上,隻要他回來,一切都好商定。”龐春梅真誠地對眼前的女子道:“大娘,無論如何也不會比現在更壞了。”
吳月娘似乎被觸動,片刻後,似乎發了狠,招來幾個管事吩咐下去,之後又領着府上的一堆女眷,嚴厲道:“什麼都不要說也不要做,等下我讓你們哭就大聲哭!”
現在家裡男人不在,大房就是主心骨,這個時候就算與其素來不和的李嬌兒都不敢起刺,紛紛點頭。
外面,麻六郎帶着三十幾個破皮壯漢,嘴裡罵罵咧咧,正等西門家交錢。
突然,隻聽宅子内響起一陣啼哭,接着撕心裂肺不絕于耳。
麻六郎忍不住皺眉,讓手下小弟去詢問這是怎麼了,好半天,門被推開,之前還十分硬氣的老管家踉踉跄跄走了出來,滿臉悲憤道:“我家大官人,在歸來時候路過景陽岡,因着擔心家裡連夜趕路,結果、結果遇到了大蟲,官人……被那大蟲吃去了!!”
“什麼?!”麻六郎大驚,雖然他早就聽聞景陽岡上有老虎傷人,可如此直面還是頭一遭。想了想,開口道:“那如今你家作何打算?”
老管家強忍悲痛,“屋裡大娘子已經昏了過去,現在隻能派人去山上給主人撿屍,能收回多少是多少。麻郎君,您行行好,咱兩家之事能不能暫且先放一放,好歹等我家官人安葬。”
麻六郎猶豫了下,雖然事情趕得巧,但他倒是沒懷疑這裡面的真實性。先不說景陽岡的危險,也沒見過那戶人家編排詛咒自己家主的。
裡面的哭聲一浪高過一浪,麻六是個混混。在道上行走難免都講究個名聲,給耶娘讨債是一回事兒,若真連人家屍首都不讓收撿,傳出去未免遭人恥笑。想來西門家就在這兒,怎麼也跑不了,于是點頭,給了對方五日的時間,五日之後再來讨錢。并威脅到時候若不給,就一并砸了西門家。
管家連忙謝過,親自奉上禮物,送他們一行人離去。待其走遠,趕緊命人依照夫人的意思快馬加鞭通知家主。
計已獻上,之後就沒龐春梅什麼事兒了,來到後院廂房,身為宅子裡的大丫鬟,她還是有自己的屋子的,關上門,整個人方松弛下來。
是了,龐春梅其實是穿越的。
她上輩子姓趙,叫趙淳楣,說起來與這具身體的名字還有些相似,在上輩子因病去世後,一睜眼就變成了北宋時期某戶人家的丫頭,滿打滿算也才穿越了四五天。
原主可能是因為落水沒好好救治,最終一命嗚呼。趙淳楣這些天又要養病又要打探消息,還不能被人察覺有不對的地方,所以異常艱難。
好在原主脾氣傲慢火爆,與周圍人都相處的一般,她換了芯子倒也沒幾個發覺的。經過這段時間的打探,她知道了如今所處的朝代、主家姓氏以及自己的一些過往。
現在是重和元年,當今聖上正是那亡國皇帝宋徽宗,趙淳楣對這段曆史還算熟悉,知道離金人南下還有段時間,北宋如今雖然小起義不斷,但總體上還算太平。
前些日子正當她躺在床上謀劃未來,突然聽到外面婢女的哭訴,得知了麻六郎鬧事的始末。原本也沒放在心上,直到一個丫鬟哭着說聽聞那麻六曾經看上某戶人家的婢女,讨要後帶回去折磨,趙淳楣瞬間警覺起來。
萬一那無賴真創進來了,原主長得貌美,又不得人心,很可能第一個被獻祭。趙淳楣并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她才剛穿越,對周圍半點不熟悉,真落入險境怕是連自救都做不到。正所謂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她也管不了那麼多,思考片刻後直接跑去出謀劃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