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連忙把身體向前靠了靠,擺出個恭敬的坐姿,笑着接口:“不妨事,老爺公務繁忙,我卻是個閑人,此際前來本就是叨擾,多等些片刻也是應該的。”
他道:“一來素聞林夫人身體抱恙,一來是碰巧得了幾張不值錢的藥方子,看能不能祛祛病氣,這便是在您手中的玩意兒了,二來是問問黛玉,近日功課可是又進益了?”
賈雨村這個塾師做的,實在沒什麼存在感。
林黛玉身體孱弱,久病抱恙,若是不來上課,林府必差人來報,這一天就算是師生共同放假了,他話裡問林黛玉功課隻是個添頭,今天來看望林如海的唯一目的是抓緊時間,送藥方。
誰不知道林如海愛重妻子,此刻病重,林老爺必定心急如焚,這藥方子若是有用,林老爺必承他的情,若是沒有,怪也怪不得他的頭上。
來的時候,賈雨村本算得好好的,剛進門就遞了方子,然而沒說兩句話,林宣便推門進來,又是考察功課,又是答題的,讓賈雨村倒盡了胃口,完全沒了逢迎奉承的興趣。
偏生一個稚子,又兼今日表現還尚可,他便不好直接告狀了。
此刻重提,林如海才反應過來賈雨村來的目的,連忙笑着感謝了一番,鄭重收起了藥方,和賈雨村寒暄了幾句,這才把人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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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钗回到院子,便看到一封嶄新的回信。
林宣的回信簡明扼要,三兩句便結束一個話題,嫡母病重的事情他已經知曉了,讓薛寶钗不必憂心,他明日便備轎馬,随薛蟠一道啟程去浮隐寺求問高僧,若是身體能換回,便及時換回。
寥寥幾句,倒是令人安心。
薛寶钗慢慢地浏覽完,稍稍松了下眉頭,聽林公子所述,府上倒是沒出什麼大岔子,正欲回信,卻見信下塞了一張包得鼓鼓的荷葉并一張紙條,“啪嗒”一聲,荷葉從信封裡落下,掉到桌上。
薛寶钗微怔。
這是個什麼東西。
她撕開包裝得頗完好的荷葉,露出裡面的真容。
——竟是個捏得極精緻的糖人。
糖人捏得女子的半張側臉,衣袖裙擺都做得栩栩如生,甚至能看見裙尾流暢的線條,薛寶钗輕易能認出來,這是她的一套裙裝。
信上所附的白紙,寥寥幾筆:這兩日突發情況太多,辛苦薛姑娘了。不敢拿薛姑娘的銀子借花獻佛,暫借了你兄長的名義,遣小厮出府買隻糖人描了圖樣,望薛姑娘不嫌寒酸。
這張附上的紙條比起那封寄來的信,字倒是要更為漂亮認真許多,一手飛白書,遊刃有餘。
薛寶钗垂眸,盯着手上的糖人望了許久,手不自覺地蜷起,過了片刻,才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她以前從未吃過這些東西。
好吧。
左右這兩天都這麼多回第一次了,也不差這一回,她捏着糖人,隻覺得這玩意兒易碎得緊,暫且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在荷葉上,才尋了筆,仔細研了墨,提筆回信。
腦海裡不自覺想,倒是可以買台上好硯台,送給林宣,作為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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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薛府正門前備了轎子和車馬,裝飾輝煌,浩浩蕩蕩停在門口。
薛蟠裝備齊整,騎在馬上,止不住打哈欠,睡眼惺忪地看着大門前,他娘握着他妹妹的手,一字一句,仔細囑咐。
“敬了香便回,山路崎岖不便,又路途遙遠,讓你哥哥在旁邊多上些心,切莫貪玩,天黑便回來,你是女客,進了廟宇要更仔細些,莫沖撞了人。”
是去上香,又不是上墳。
薛蟠無聊地拽了拽缰繩,不耐地打斷:“媽,時間不早了。”
沒人理他。
薛蟠無趣地轉頭,看了眼彎眸含笑,無論薛姨媽說什麼,隻管點頭應是的妹妹,隻覺得牙疼——
他親妹子,怎麼隻單單對他說話那麼狠心呢。
不知道應了多少聲好,林宣才事了拂衣去地鑽進馬車裡,這是他穿進薛寶钗身體後第一次出府,同行的除了薛蟠,還有香菱。
他也算是第一日對“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家的富貴有了直觀的體驗。
——薛寶钗所乘的馬車,比林府好上了許多。
黑漆木描的車身,鑲金嵌玉,狐裘錦毯,無不舒适,坐進車裡,幾乎感受不到路途的颠簸。
香菱坐在一邊,見到薛寶钗,有些怯怯地擡了眼睛:“姑娘。”
小姑娘年歲尚小,被薛蟠帶進府上時也不過十二三歲,還沒開臉,然而眉眼卻極靈動,生機勃勃的。
她名義上雖然還是丫頭,但已注定是薛蟠的囊中之物了,估摸着不久之後,薛姨媽便會擺酒設宴,将香菱許給薛蟠。
林宣友好地沖香菱笑了一下,自然也收獲了香菱更燦爛的笑容。
他大爺的,真挺漂亮的。
薛蟠腦子不行,眼光倒挺好。
林宣不至于對一個小丫頭起了興緻,但他看臉,原本準備上車補補覺,此刻倒是饒有興趣地提醒:“此行路途遙遠,約莫一個時辰才到地方,中午廟裡也是素齋。我備了食盒,在你右手邊放着,你若是餓了,便稍微吃些墊墊肚子。”
不知道為什麼,他本來不餓,越看香菱,越想吃菱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