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聞言偏頭問:“誰?青崖?”
蘇月說是啊,“還說要幫我們摘花呢,長得好,脾氣也溫和,别不是個小神仙吧!”
春潮卻打破了她的幻想,“在這梨園,長得好不是什麼好事。小部的那些孩子,入園的時候大多隻有十一二歲,當年青崖就是其中最出挑的一個。有一回登台被增王看上,帶回了私宅,過了十來日才送回來,回來的時候小命隻剩半條,險些死了。那時候城裡亂得很,沒有大夫,靠内丞胡亂抓的幾劑藥,勉強挺了過來。所以說麼,活到新朝的樂工,個個經曆過苦難,随便拉出一個來,都有一長串的故事能講給你們聽。”
蘇月和顔在面面相觑,很為背後的隐情震驚。
春潮擺弄着笸籮裡做了一半的荷包,重新穿上了針線,一面道:“可能因為有過可怕的經曆,青崖其實不大好相處,小部的人不怎麼願意和他打交道,他時常孤零零一個人。”
顔在說怎麼會呢,“我看他為人爽朗得很,沒覺得不好相處啊。想必是因為那件舊事,周遭的人對他有成見吧,雖說都苦,但他苦過了頭,也讓人忌憚。”
春潮曼應着:“這話有些道理。沒法合群,所以他甯願和内敬坊的人打交道。内敬坊裡全是女郎,女郎的心腸軟,都會謙讓着他。”說完又去調侃顔在,“你可仔細,别因憐生愛,被那小郎君拐去了。”
顔在紅了臉,“我大他好幾歲,還能被個孩子騙了嗎?”
春潮偏頭道:“人家可不是孩子了,他已經年滿十五,過陣子應當會調往太樂署的。不是有句話說了,女大三,抱金磚,你要想親近他,往後有的是時候。”
然後就笑鬧起來,針線當然也做不成了,追着扭成一團,這直房太小,簡直騰挪不開。
不過顔在心地好,對青崖也确實關照,因為挪到了行帳樂場上的緣故,見面的次數很多,她時常會給青崖帶些好吃的,也算是孤寂的人世間,些微給那少年帶去了一絲溫暖。
梨園歲月呢,譬如市井間做生意,也有淡季與旺季之分。過年前後是最忙碌的,節後那兩個月相對清閑一些,連城中王侯将相府上的宴飲也稀松了。
不過到了上巳節,就又不得閑了,宮裡不設宮筵,城裡的公主、國夫人府上,有接連不斷的春宴。
内敬坊裡接了令,開始給衆人排班,蘇月這回給撥到了魯國夫人府上,奉命席間奏細樂,給賓客助興。
所謂的魯國夫人,是太後的侄女,丈夫在廬江之戰中戰死了,因此分封的時候授了個國夫人的銜兒。她和皇帝是表姐弟,同在姑蘇城裡長大,幼年的時候走得很近,彼此關系一直很不錯。據說這位國夫人,在皇帝面前的分量和幾位長公主一樣,都是說得上話的人。不過魯國夫人的性情,相較長公主們更豪放,在閨閣裡的時候就離經叛道,如今受封了國夫人,也不改英雄本色。
果然一到她府上就能感受出來,她家沒有專門辟樂室,而是把樂工安排在了後廊上。後廊上風光好,天氣也好,魯國夫人閑庭信步而來,搖着手裡的團扇說:“困在屋子裡,多憋悶得慌。你們将來要做萬世流芳的大樂師,不能束縛了天性,缺了春花秋月的滋養。就在這裡吧,走走看看,曬曬太陽。過會兒上場可要好好奏樂,我有貴客,知道麼?”
大家忙說是,俯身朝她行了禮。
魯國夫人擡擡手,視線卻停在了蘇月臉上,“辜娘子?”
經過一段時間的錘煉,蘇月已經可以很坦然了,伏身道是,“卑下辜蘇月,為夫人效力。”
魯國夫人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這時家丞來回禀,說貴客到了,她忙“噢”了聲,匆匆往前院迎接去了。
主家一走,大家就很松散了,可以喝喝茶,放眼四下觀望。
春日的國夫人府上處處花香,全是照着女郎的喜好布置的,有堆成兔子狀的假山,也有搭成巨大帳篷的紫藤架。
一同來的雲羅說真好,挨在蘇月耳邊小聲道:“一個人過,既不用孝順公婆,又不用侍奉丈夫,把日子過得像花兒一樣,多讓人羨慕啊。”
蘇月拍着膝頭下定了決心,“從現在起好生攢錢,等能離開梨園了,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建屋子,也建成這模樣。”
正喁喁低語,看見對面廊庑上,幾名婢女簇擁着一位華服的女郎走過。那女郎長得很漂亮,杏眼桃腮,身姿曼妙,隻是臉色不好,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步子邁得極小,幾乎是蹉着腳底往前走。婢女性急催促了一聲,她先是訝然發怔,然後就擡手抹淚,那份委屈呼之欲出,八成是被強買到府裡來的。
蘇月很納悶,魯國夫人的丈夫不是過世了嗎,又沒有男人,強買女郎做什麼?
“想必是為今日的貴客預備的。”雲羅道,“為了籠絡身居要職的官員,好些公主私宅裡,都會安排年輕貌美的女郎随席侍奉。”
滿腹的狐疑等待印證,不多會兒開席了,樂工被請上場,蘇月抱着琵琶落座後,忍不住好奇,微擡了擡眼。
不想這一瞥,發現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席面上首坐着的人,看上去十分眼熟。
雲羅低低“咦”了聲,“這不是正旦夜裡出遊,遇見的那位郎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