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萱生得細眉彎眼、小巧玲珑,模樣與她那副嗓音一樣溫婉可人,光看外表很難看出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今年十九歲,身上還存有幾分少女的輕盈,因嫁人生子又平添了一絲少婦的風韻,整個人看上去便風姿綽約,格外動人。
特别是那一雙眸子,仿佛時刻都蒙了一層水霧似的,看誰都深情款款,看李勖尤其如此。
此時此刻,阿萱便用這雙霧蒙蒙的眸子深情地注視着李勖,因他貌若天仙、出身高貴的新婦也在,她那眼神裡便又多了幾分欲說還休。
阿萱姓趙,是都督趙勇的侄女。與趙氏這位遠房侄女不同,阿萱這個侄女是嫡親的,這份出身雖遠比不得韶音,在京口這方軍鎮也算得上是煊赫。
因母親與荊氏是親姊妹,所以她方才喚李勖一聲“表兄”。
阿萱模樣好,性情又溫婉,荊氏便有意來個親上加親,讓她嫁給李勉為妻。奈何三郎腼腆憨厚,沒什麼大本事,外甥女看不上他;荊氏隻好退而求其次,又想讓她嫁給李勖,這回阿萱本人倒是很歡喜,無奈荊姨母不肯,覺得李勖不過是軍中小卒,再勇猛也沒什麼前途,因此不肯将女兒下嫁于他。
最後,阿萱遵照父母之命嫁入了别駕府,成為了徐州别駕刁揚的兒媳,入府第一年就給刁氏生了一對胖乎乎的龍鳳胎,也算是順風順水 。
若是就這麼一直順利下去,阿萱此刻倒也不必如此這般地看着李勖,隻因那刁氏郎君一心仰慕名士風度、沉迷服用五石散,有一次沒掌握好劑量,竟然一命呼嗚了。
阿萱不幸成了孀婦,李勖卻接連立下戰功,搖身一變成了四品建武将軍,還娶了名門謝氏之女為婦,前度李郎重遇,已是物是人非,可不是就生出一腔幽怨、滿腹愁腸來了!
“表兄!”
阿萱見李勖的目光隻落在他那美貌的新婦面上,不禁又提高了音調、綿柔了語氣,哀怨地喚了一聲,人卻站在月亮門裡不上前,唯有鬓邊一枝鹿首金步搖在日光下泛着點點華光,其上白玉搖葉顫顫而動。
“阿嫂她誤會我了,我事先并不知曉……”
她這邊剛開口解釋,韶音已經一把推開李勖,怒氣沖沖地回正院了。
阿萱走上前來,想要繼續解釋,李勖卻隻與她微一颔首,轉頭便毫不猶豫地随新婦而去。
阿萱頓在原地,望着李勖絕情而去的高大背影,險些将下唇咬出血來,一雙霧蒙蒙的眸子已經是水光朦胧了。
韶音進了屋便高聲吩咐門口的侍女,“把門關上,沒我的允許,誰都不許放進來!”李勖就跟在她身後,侍女們明知女郎不想放進來的是誰,卻是不敢阻攔,隻能眼睜睜地看着他進了屋。
阿筠和阿雀對視一眼,想要跟進去,李勖回手便将房門關了,兩位婢子雙雙被關到了門外。
韶音從未受過今日這樣的窩囊氣,此刻已是氣得狠了,隻覺後背、四肢僵硬,腦子一片空白,坐在榻上抖着唇不說話。
“怎麼回事?”
李勖跟進卧房,走到榻前看着她。
“怎麼回事?”韶音被他這一句問得回過神來,“你還好意思問我怎麼回事!你們全家都是趨炎附勢的小人、燒殺搶劫的強盜!”
說着抱起榻上的兩個隐囊,使勁朝着李勖擲去。
李勖一手接了一個,“我不明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不明白就去問她們,莫要尋我饒舌!”
“我想先問問你。”
他一雙濃郁的劍眉微微蹙着,輪廓剛毅,神色似乎頗為誠懇。
韶音冷笑一聲,“你既想知道,我不妨就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你們北府兵是什麼德行!那趙勇借着平叛之機行打家劫舍之實,放縱手底下的兵燒殺擄掠,無惡不作,你既是他帳下的得力大将,可知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們這些京口兵痞有一個算一個,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魔頭、強掠人家财物的強盜!”
說到此處,韶音環視卧房,譏諷道:“隻怕你修葺這新房之資也是劫掠所得,你還敢說你不知道?”
跟随趙勇多年,李勖自然知道趙勇的秉性,此番進軍浙東,謝家多處莊園、别業被他清洗一空,韶音方才所說确非虛言。
至于北府兵個個都是兵痞、靠劫掠富家,這話也不算錯。
如今大晉的兵有兩種,一種是世代從軍的軍戶,另一種則是招募而來的私兵。建康的禁衛軍、各州的州軍便是由世襲軍戶組成,經過多年内亂外患,這些隊伍如今早已零落,徒有軍府員額,而無實兵。
因此,本朝軍隊的主力實則是募兵。
何氏雄霸上遊,所領之兵也主要是從荊州、江州兩地募集的私兵;朝廷既無正式的兵可用,迫于何氏壓力,便不得不在下遊招募士兵、組建隊伍,這便是北府兵的來曆。
北府既是募兵,成員主要是好勇鬥狠的渡江流民,其組織、紀律必然松弛,上下級之間、同袍之間全靠着一股綠林草莽的江湖義氣維系,戰時憑着一股本性的兇悍和熱血往前沖,勝則順道打家劫舍、坐地分贓,敗則作鳥獸散、一哄而去,全無紀律可言。
李勖如今着手做的,便是趁着戰事暫歇,趕緊将這一盤散沙凝聚起來,建立起一支令行禁止的軍隊。韶音方才所言何嘗不是他的痛點,他苦笑道:“你誤會我了。”
韶音自不肯信,“别說你與趙勇不一樣,我看你們盡是一丘之貉!你那表妹趙阿萱頭上簪的鹿首步搖正是我春在堂之物,她明知如此,偏要戴着到我面前招搖,還要假惺惺地送我見面禮,打開盒子卻是一對珍珠明月珰,正是我在會稽時常佩之物!世間哪有這種巧合,李勖,你莫要與我說她是無心的!”
李勖默然。
他與謝氏結親,趙勇十分不滿,當日于喜宴上大喇喇地炫耀“巨光”寶劍,借以激怒謝家郎君,自然也存着敲打他的意思。趙阿萱是他的親侄女,她既得了韶音之物,很有可能是知曉這物來路的,至于今日之舉目的何在,李勖不屑深想。
默然片刻,李勖開口道:“她也許并不知情。”
韶音聞言一下子站起身來,她身量修長,此刻站在榻上仍比李勖矮了一頭,因此便努力踮起腳尖,讓自己的視線與他齊平。
“我既如此,自然十分肯定,她就是知情、就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