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的韶音出奇地安靜。
隔着一扇薄薄的屏風,李勖能聽到她淺淺的呼吸聲和翻身時的窸窣聲,顯然,她還沒睡着,隻是反常地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麼。
韶音的确在想着心事,她在琢磨李勖那兩次握手。
第一次握着她的手,應該是出于關心,想看看她腕上的傷勢如何;第二次麼……便與第一次有那麼一點不一樣。
他說話便說話,幹嘛要握着她的手說呢?
她當時被他握得身子一顫,好像是有什麼東西自指尖麻酥酥地流淌過來,直流到她的心尖上,那感覺既新奇又令人害怕,好像是就要失去了控制一般。
王九郎也握過她的手。
她從小就喜歡粘着他,他總是煩得要命,又怕舅父和舅母責罵,就隻能不情不願地牽起她的小手,帶着她去秦淮河上的畫舫裡聽小曲吃菱角糕,或是去燕子矶西邊的澄園裡折梅花。
長大以後,他們兩個一見面就吵架,已成了鬥雞對鹌鹑,再也沒有了幼時那般的牽手。隻有打鬧急了忍不住互相動手時,他才會用力捉住她的腕子,緊緊地攥着,令她無法抽出手去掐他、擰他,隻能憤怒地往他臉上吐口水。
九郎那雙手是書畫雙絕、琴笛俱精的手,生得修長而白皙,無一處瑕疵,勝過這世上最好的羊脂美玉。韶音因為天長日久地習舞劍,指根和指腹已磨出了一層薄薄的繭子,看起來柔軟,摸上去其實很有筋骨。
他便因此而嘲笑她,“阿纨這雙手比男人的還粗糙,哪個好郎君見了還肯要你?若是将來嫁不出去,不如收拾收拾包裹,直接搬到我家來給我做糟糠好了。”
韶音當時氣得要命,“你想得美,想娶我的人從烏衣巷排到了建康宮,我就算嫁司馬德明也不嫁你!”
王微之聽後大笑,捏着她的臉蛋道:“還當真了,你想嫁我還不想娶呢!”
回憶裡王微之的手細膩溫潤,熟悉得便如韶音自己的手一般,與那雙手相握,并沒有今天這樣的奇異感覺。
韶音忍不住用自己的右手握住了左手,摩挲了一會兒,依舊沒有那股一瞬間麻酥酥的感覺。
“李勖。”
“睡不着麼?”
屏風那邊的男子幾乎與她同時出聲。
聽她喚他,他很快又道:“嗯,怎麼了?”
韶音在半空裡捏了一個蘭花手型,借着一點微弱的月光端詳着,“傍晚那會兒,你為何要握我的手呀?”
那頭的男子默了一瞬,過了一會兒才回答道:“你是我妻,我握你的手是天經地義之事。”
他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什麼情緒。
韶音被他這個回答弄得有些興味索然,莫名地不太高興。想想又道:“假如我當時沒有說要用了那個條件,你也不會對我發火的,對麼?”
“嗯,不會。”
“那……我想收回那句話,不想用那個條件了,你繼續欠着我,行麼?”
“行。”
韶音這回覺得好受多了,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準備睡下。
卻聽李勖忽然問道:“趙化吉身上的字是你刺的麼?”
韶音阖上的眼複又睜開,嗤了一聲道:“他的臉我都不想碰,更何況是屁股?那是冬郎刺的,回來之後用皂角洗了好幾次手呢!你好端端的為何想起問這個?”
“沒什麼,隻是随便問問”,李勖輕聲道,“往後再遇上這種事要與我說,不可再像今日這般魯莽了。”
第二日上午,李勖剛出門不久,便有一輛小驢車吱悠悠地停在了李府門口,從中下來一位方圓臉的中年婦人,頭上包着方藍地白花的細葛帕子,身上斜挎着個竹編的藥箱,觀之神情爽朗,眉眼之間頗有幾分英氣,正是溫衡之妻孟氏,因随軍為醫,大家都親切地喚她一聲溫嫂。
韶音得了門房通傳,趕緊領着阿筠阿雀兩個到門口迎人。
溫嫂揖禮後細細打量韶音,笑道:“又見夫人了,不知這些日子夫人在京口可還住得習慣?”
韶音方才便覺得這笑容可親的婦人似是在哪裡見過,聽她這麼一說頓時想起來了,這不就是迎親那日指揮李府馬車前來接人的婦人麼?
那日她心中凄涼,萦繞着滿腔的離愁憂懼,并沒有多少心思留意那些迎親之人。溫嫂走在最前,看樣子似乎與李勖頗為熟稔,言談舉止亦沒有尋常村婦的忸捏,反倒是十分爽快利落,因就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韶音原先還以為她是李家哪房的姻親,這會兒才知道此人竟是個醫女,并非尋常的後宅婦人。
她素來欽佩有本事的人,尤其是像她師父那樣有本事的婦人,因就對這位溫嫂也高看了三分,當即便笑呵呵道:“勞溫嫂記挂,已經習慣許多了。我這腕子不過是一點小傷,這麼一早驚動你跑一趟,真是過意不去。”
溫嫂頓時笑道:“李将軍之命哪敢不從?隻怕是夫人少了一根發絲,将軍也要心疼得不行呢!”
韶音被她這句話打趣得有些害臊,從脖子到耳尖都蒙上了一層蝦粉色。
溫嫂看她這副模樣,忍着笑沒有再說什麼。
那日驚鴻一瞥已覺謝女美極,此刻近處端詳,更覺明豔不可方物,難怪李勖今日到營第一件事便是請自己過府,想必是新婚燕爾,對這位年輕貌美的夫人疼愛得不行。
昨日趙化吉之事溫嫂早已知曉,據盧鋒之言也将前因後果猜了個大概,隻覺這位将軍夫人果然是年輕膽大,那古靈精怪的招數也虧她想得出來。隻是,李勖是個剛直之人,恐怕容不得妻室這般胡來,溫嫂覺得她有趣之餘,也為她捏了一把汗。
可從今早的情況來看,她的擔心卻是多餘了。李将軍面上哪有半分生氣的迹象,臨來時不過是與他玩笑了一句,竟就令他俊臉薄紅,求助似的一直看着溫衡,端的是令人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