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說……禮晃已經不會醒來了?
項運阖高坐在天機殿内,平靜地打量每個人的臉。
靈山盛名在外者,皆在她目之所及。
他們一個個面含關切,卻又各自心懷鬼胎。
首先打破僵局的是位白發蒼蒼的老者,鶴發雞皮昭示他大限将至,可一次次與春山失之交臂的經曆,使他難以咽下那口氣。
他問:“溪格君,不知江山君傷勢如何?”
時至今日,已經鮮少有人會如此喚項運阖,他倚老賣老,項運阖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
仙童呈上新茶來,項運阖淡淡回道:“晃兒有春山在側,自然并無大礙。”
“可兩日已過,江山君卻是未醒,不知緣何……”
他處處藏鋒的話還未說完,忽覺身側寒風一掃,眼前便多出一個人來。
目似寒潭,黑發金衣。
老者雙腿一軟,顫顫道:“江山君……”
“江山君”不置一詞,恍若未聞。
他颀長的身軀擋住老者看向項運阖的視線,對她行禮道:“母親,晃兒醒了。”
話音堪堪落地,靈山迸發的金光倏然收攏,黑夜重現,法陣再次刻入地底,繼而消失不見。
項運阖秀眉一擰,臉上露出一點不可琢磨。那點異樣轉瞬即逝,她緩緩起身,似笑非笑道:“各位今夜挂懷,晃兒必定銘記于心。”
她狐假虎威完,話鋒陡然一轉:“時候不早了,諸位請回。”
禮晃喜靜,縱使她不說,也沒人敢去叨擾。
老者恍然大悟,方才那人原來不是禮晃,而是他的哥哥,禮豈。
他瞥向禮豈腰間,見到了那把名為“秋水”的佩劍。劍是好劍,卻遠不及春山。
這對雙生子模樣相似,身量等同。禮豈自幼聰穎,天賦過人,禮晃反倒資質平平,無甚出奇。
可誰知世事難料,八十一位奇才之中,春山選擇的,卻是名不見經傳的禮晃。
自那日後,禮晃便日就月将,修為瞬息千裡,竿頭直上,仿佛……春山生來便屬于他。
老者感歎一句“同胞不同命”,方才的惡念猶如冬日星火,“噗呲”一下便被寒風吹滅了。
夜色深處,雨聲潺潺。
模糊的人影立在床邊,禮晃肩寬腿長,淩亂的衣衫罩不住胸膛,無光自照的琉璃盞隔得太遠,将他的影子拖得細長。
而他手邊,是安靜入鞘的春山。
漆黑如墨的烏發四散,禮晃雙目微阖,複又睜開。
他的眼睛與禮豈很不一樣,禮豈的眼睛是融化的春水,看起來溫柔又多情,禮晃薄薄的眼皮下,卻是冰封的寒潭。
他鼻挺唇薄,天生就長了一張薄情寡恩的臉。
遠處傳來人聲,禮晃一動不動。沒幾個人膽敢無令闖入他的地界,他知曉來人是誰。
項運阖推門而入,目光中寫滿了愛憐:“晃兒。”
禮晃側身看過來,昏暗的光影愈發襯得他面如冷玉:“母親。”
被禮晃不鹹不淡的語調一刺,項運阖的笑容慢慢僵在了臉上。
“母親……母親很擔心你。”
禮豈站在一側,問道:“晃兒可有何處不适?”
禮晃:“并無。”
他們明明是血親,話語間卻像萍水之交的疏離寒暄。
項運阖在禮晃面前擺不出架子,也做不出母子情深的樣子,她站了一會兒,向禮豈道:“潤和,去喚你父親來。”
禮豈依言退去,室内二人相顧無言。
默然許久,項運阖道:“不蕪也該回來了。”
禮晃微揚了眉:“嗯?”
項運阖見他疑惑,錯以為他是沒聽清,于是又添幾個字,道:“你的道侶,叢不蕪。”
叢不蕪的存在令項運阖郁氣難消,靈山未來的主母是隻妖,這是她極不想承認、又闆上釘釘的事。
“道侶?”禮晃攏好衣衫,沒什麼表情地問:“何人?”
項運阖愣在當地,暗自揣度禮晃話中的深意,又見他神色淡然,不似作僞,一個怪誕不經的念頭忽然冒了出來。
“晃兒……”
一炷香後,禮非節與禮豈面面相觑,項運阖的笑裡已經帶了幾分真情實意。
她的晃兒将那小妖忘了!
禮晃忖思後,問:“她是妖?”
項運阖冷哼:“連妖都算不上,她隻是溝渠邊的一團濁氣罷了。”
禮晃不置可否,隻是開口道:“母親。”
他緘默片刻,一語驚人:“妖修自古詭詐,這個道侶,我不認。”
震耳欲聾的雷聲在天邊炸開,經久未歇。
門外,叢不蕪已經怔愣了許久。
她的衣衫濕了多半,一路朔風未覺,滿心隻想見禮晃一面。
兩人僅一門之隔,可他猶如置身事外的一句話,卻令她舉步維艱。
過去的一百零一年,沉沉地壓在了叢不蕪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