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後,叢不蕪試着動了動手腳,從地上爬起來,艱難地邁着步子,向地勢稍高的地方走去。
她拖着軟綿綿的腳,才移兩步,足下的石闆竟如塞泉頓開,吐出汩汩黑水。
不過是眨眼間,水已漫及腰間。
下一刻,污水成潭,惡臭彌天。
石壁散發出淡淡的紅光,叢不蕪顧不得石頭上寫的咒術是什麼,本能地遊過去,攀住一節凸起的石塊,大口大口喘氣。
四周已是一片汪洋,叢不蕪擡起頭,她離禁制處,不到三丈之距。
但那是黑水都不敢漫過的地方,她不能拿自己的性命試招。
禮晃說,這樣腥臭的地方,等同她的“老家”。
污穢渾濁的地方,生出污穢渾濁的她。
被黑水沖刷的感覺并不好受,水下隐隐有一股強大吸力,正直沖叢不蕪而來。
她來不及多想,将匕首插進石間罅隙,好歹沒被暗潮洶湧的黑水拉到潭底。
水面歸于寂靜,宛如一面漆黑的兇鏡。
半截身|體浸在水中,很快,叢不蕪凍得瑟瑟發抖。
她試着念些法咒,咬破手指在身上畫符,全都無濟于事。
她緊盯着水面,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深不見底的黑水中,一定還有别的東西。
禮晃沖冠一怒為紅顔,可不會輕易放過她。
像是要印證心中猜想,叢不蕪的腳碰到了一條又粗又長的肉柱。
或者說,肉柱碰了碰她。
那是一條巨蛇……
叢不蕪迅速潛入水底,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搶占先機。
渾濁的水中,她看到了一圈圈環繞起來的蛇身。
黑色的鱗片不斷摩擦,它的身長無法估量。
叢不蕪幾乎生出一種錯覺,也許它與黑水是共生共存,水的盡頭在何方,它就有多長。
無數注視的目光,正緊盯着她。
巨大的蛇頭近在咫尺,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眼睛。
叢不蕪心口一滞,直至此刻,她才想起靈山的黑水豢養了什麼東西,又是以備什麼樣的不時之需。
挖靈……
無極殿,仙童來報。
“君上,不蕪……”他将話說一半,又生生咽回去,改口繼續道,“水牢妖修靈體已碎。”
禮晃緘默,臉上情緒難明。
仙童始終低垂着頭,不敢看他一眼:“她已将玉碟送還,掌禮童子特來詢問君上,可要解契?”
禮晃靜了好一會兒,才說:“妖修靈體已失,靈山已除她姓名,前塵往事皆不作數,契結等同空談,談何‘解契’?”
仙童聽在耳中,不免生出幾分悲涼。
禮晃道:“去,将那條狗放出來。”
仙童擡首,不明此舉何意。
殿中童子好不容易才将明有河騙來,如此輕易就給放了?
“将他打出原形,抽一條筋,送去水牢。”
仙童面露苦色:“君上明鑒,明前輩并無罪名,恐是難辦。”
禮晃氣定神閑:“沒有罪名,你就去找。”
他既已将話說到這個份上,仙童自是不敢多言。
禮晃的視線在他身上停頓稍許,又吩咐:“你應當知曉,該對那妖修說些什麼。”
凡間常道:“一日夫妻百日恩。”
禮晃與叢不蕪百年夫妻,卻能如此絕情,有些人的心,也許生來便是石頭做的。
仙童及時掐住大不敬的念頭,默默退下。
失了百年靈體,沖天妖氣便再也遮蓋不住。
黑水漸漸褪去,叢不蕪落在水中,向水底沉去。
禁制受妖氣侵襲自啟,繁雜的符文如星齊墜,帶着滾燙的熱度砸落。
叢不蕪受此一擊轟然落地,被死死釘在陣中。
挖靈之痛皆如筋骨碎裂重鑄,靈山一年鍛一靈,那條巨蛇,将她絞起一百零一次,才将她的靈體挖盡。
她在靈山的百年歲月,最後隻給她帶來了漫長的疼痛。
叢不蕪無骨般癱軟着,在禁制的威壓下,劇痛不減反增。
她起初還在咬牙堅持,可等鮮血湧上喉頭,便如一片被秋風掃起的落葉,在地上可憐輕顫。
待一道符文正好烙在眉心,叢不蕪靈台大震,灼熱的劇痛卷土重來,霎時遍及四肢百骸,那口淤積的鮮血,終于噴濺而出。
殘餘的靈山之靈自她額心泛出,與此同時,她的心口邊,緩緩探出一截紅線。
紅線無聲無息地漫出來,墜出一串串銅錢,熟練地繞上她的腰身,最後,打上一個死結。
它像一條蹀躞帶,挂的卻不是兵器玉飾,而是縷縷數不清的銅錢。
每一枚銅錢,都是叢不蕪欠下的孽債。
禮晃說她功德有損,大道難成,他沒有說錯。
她的來時路血流成河,白骨堆積。
那是她一生最不堪回首,不願面對。
她已經主動解契,禮晃依舊苦苦相逼。
朦胧間,叢不蕪隻能想到一個可能。
他對過去的百年如避蛇蠍,生怕她死死糾纏。
将她與靈山徹底分割,斷了她的所有念頭,才是他精心策劃,所圖所謀。
冷汗與血挂在眼睫,叢不蕪什麼都看不真切,依稀隻能感受到熾熱難當的光照,那是除妖禁制又一次湧來。
意識喪失之前,她模糊地想,也許她将長眠于此。
再也不會醒來。
好在……前塵如夢,恩怨兩消。
恩是百年之前救命的恩,怨是百年之内怨侶的怨。
她已不欠禮晃一絲一毫,現在,是禮晃欠她一筆血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