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幾年,該畢業卻沒分配到工作,留校鬧革命的學生好幾屆,學生一多,不上課,不工作,整天就是鬥鬥鬥,本該在學校的文鬥不可避免就溢出校園,甚至大打出手。
自軍管以來,馬所長就一直帶着人各處滅火。
劉莉當然不會說這麼清楚。
塗翡本也不是一無所知,根據劉莉流露出來的線索推斷一下,她便初步知道了派出所現狀。
劉莉人不錯,很熱心腸,哪怕因為戒備很多事都點到為止,但交接需要辦理的手續她說得很詳細。
塗翡不是拖延的性子,幹脆警服先寄存在單位,打算這一天都和各種手續耗了。
中午在國營飯店吃了頓好的,一大盤豬肉炖粉條,湯都用饅頭擦得幹幹淨淨。
等太陽微微偏西,塗翡終于拿着糧本戶口回單位取了警服包裹。
路過東十字街的時候,已經一片祥和。
回派出所的時候她還問了一嘴,得知他們平息這場武鬥之後,學生們都被押送回了自己學校,有幾個受傷嚴重的則送去了醫院。
不幸中的萬幸,這次學生沒動刀動槍,暫無傷亡。
至于對學生的懲戒,則憑學校做主,留校關禁閉。
東北冬天夜長,天色暗了,實際上還不到四點。那場武鬥無聲無息就消散了,人們各幹各的,對此毫不在意。不知道是處理的太好,還是太習以為常。
但塗翡還是放心的太早了。
在她回家的路上,有一處公園,不大,裡面沒什麼東西,平時來往的人也少。
但今天的公園有點熱鬧。她剛走近,就聽見了争執聲,和早晨那場鬥争有點相似。
怕出事,塗翡直接走上通往公園中心的小路。路兩旁被雪與樹枝遮掩得嚴實,看不見裡面的情況,聲音也不怎麼清晰,但那群人憤慨高昂的語調卻很明朗,抑揚頓挫。
“池步湘,你以為退學就萬事大吉了?你這是革命的逃兵!還是說你的思想受到了徐文斌的荼毒,想做資本主義的走狗?你想和他一起下放?”
批判指責的一方激憤正義,被批判的人卻隻是慢悠悠地掏了掏耳朵,語氣輕佻帶刺:“這麼大聲幹什麼,我能聽見!
領導,你們知識分子這動不動就扣帽子的毛病得改改,顯得你很無知……什麼叫革命的逃兵?我那是深入群衆。
偉人不是說了?要從群衆中來,到群衆中去。”
秦碩:“别胡攪蠻纏,明明是你消極革命!你這是被徐文斌影響了,我告訴你,他可不止是臭老九,還是封資修大毒瘤!”
池步湘啧了一聲,他就是來這邊找點配件,怎麼就被這群瘋狗盯上了。
真是倒黴。
聽他又提起徐文斌,池步湘眼裡閃過一絲惘然,但很快,眉宇間就染上了嘲諷:“呦,上老子這兒唱大戲來了?
别跟老子扯淡,我一個肄業生,沒文化,聽不明白你的潛台詞。還扯什麼徐文斌,你是他課代表都沒被影響,還能影響到我了?”
池步湘這人,很輕易就能挑起别人的怒火,他好像專門知道怎麼氣人。
叫人領導,說他們唱戲,還說秦碩是課代表。再看那吊兒郎當的流氓模樣、欠揍的語氣,就更讓人氣了,這人哪裡還能看出知識分子的影子!
奈何秦碩今天圍堵池步湘,是想招攬他。
池步湘這人是有點混,但他在機械物理學上是個天才,他完全可以把能力發揮到革命中,把他們的根據地打造成堡壘。
秦碩壓着火氣:“我們給你迷途知返的機會,組織需要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來幹什麼的?你家可不在北疆區,一個月跑過來三次,這麼兢兢業業,可别說是回校瞻仰革命榮光。”
都軍管了,這群人竟還想着擴充‘革命’隊伍?
這群瘋狗還挺天真!
池步湘被逗笑了,越想越覺得諷刺,最後旁若無人地捧腹大笑,笑了一會,他擦擦眼角笑出來的眼淚:“你們需要我幹什麼?挖坑埋人?哈哈哈,再怎麼說,我也算半個知識分子,哎,幹不來這種粗活!”
他越是笑,秦碩等人臉色越是黑。
本就被他氣得不輕,這話更是徹底激怒了衆人——在鬥争之始,先後自殺的兩位臭老九,是江大造反派最不能被提及的禁忌。
自絕于黨,自絕于人民!這是錯誤的!
但種種激烈的批判之下,還隐藏着無法背負的沉重。
針鋒相對的氣氛變得更尖銳,吵嚷間,兩個高壯的男生沖向池步湘。
有人要阻攔,但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已經斂了笑意,池步湘跨步上前,一拳打在男生胃上。
那男生身強體壯,但沒池步湘狠,出師未捷,倒在地上起不來了。
這還攔個屁,幹他狗日的!
人群蜂擁而上。
池步湘順勢又放倒一人,把他往人群密集處一扔,在混亂尖聲中尋個空檔就往外跑。他得多傻才和一群瘋狗硬碰硬!
“别讓他跑了!讓這孫子嘴賤!”
池步湘速度快,很快就甩開了一衆人。但沒等他逃之夭夭,迎面靠過來幾個眼熟的學生。他倒吸了口氣,操,進退兩難了!
他狠狠罵了一聲。
抓他這種小喽啰,還用上兵法了?真是看得起他。
他太了解這些學生了,落入他們手中,沒有事端也會制造事端。
何況,他大概是經不起查的。
池步湘眼裡發狠,直接往要害上打,下三路、太陽穴、鼻子、眼睛……但事實就是雙拳難敵這二十來隻手,哪怕有該溜子小霸王之稱的池步湘也難逃一劫。
好在冬天穿得厚,這些人也沒他歹毒,被人壓着拳打腳踢之下他還留有力氣,他趁亂一把揪住領頭的秦碩,不管這些人如何下手,他隻死命壓着秦碩往他頭上招呼。
秦碩罵了幾句髒話,掙紮無效,最後護着頭大喊:“别放過他!”
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打上頭後哪還顧得上招攬和威脅,三四個人和池步湘在雪地裡扭打成一團,白雪翻飛。
周圍的人勸架的有,加油的有,順手撿起武器防身的也有。
雖然插不上手,但瞧着也格外有參與感。
雪地裡一片淩亂,公園的椅子歪進了雪堆。
塗翡穿過小樹林,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亂象。
“都住手!公安辦案!”
她記性好,打眼一看就發現其中幾個學生她今早在東十字街見過,這就是所謂的在校反省關禁閉?
一聽公安,外圍的幾個男同學驚惶地回過頭,見來者沒穿藏藍色的大衣,頓時松了口氣。他們打量着塗翡,對她更是懷疑了幾分。
她這身材體魄,不像一線民警;膚黝黑粗糙,也不像是坐辦公室的文職警察。
就是那一雙鳳眼,淩厲明亮的讓人發慌。
最高壯的徐強上前一步,擋在衆學生前面:“公安?有證件嗎!你這是妨礙革命!”
塗翡知道,光用身份是壓不住了,她的公安證還沒發給她。見後面那打成一團、人畜不分的幾人,她決定采取強制措施。
見她往前走,正對着她的徐強下意識後退一步,但随即他又羞惱地走上前,拿着手臂粗的松樹枝,直指着塗翡:“後退!别多管閑事,小心惹火上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