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翡早晨見過他,馬所長把幾個股室負責人都介紹給她了。
詹樂賢,江城大學66屆畢業生,政保股股長,兼江城市革委會委員。
他負責鎮北公社的革命事宜、偵破反社會事件。内部審查、主導群衆、帶領學生、打擊牛鬼蛇神、批鬥極右主義……這些都歸政保股管。
政保股可以說是所裡權利最大的股室。
根據劉莉介紹,詹樂賢的大舅哥是市革委二把手,很有背景的一個人。
塗翡打量着這位派出所裡的名人,有沒有背景她看不出來,但确實挺意氣風發的。
很年輕,長得挺白,五官端正,濃眉大眼。再怎麼穿着軍裝警服,也掩蓋不了骨子裡的斯文書生氣。
塗翡對這位風流人物沒什麼意見,但這位風流人物大概是對她有意見的。
詹樂賢揚了揚手裡的文件:“就是你把我們股室的文件打回來的?”
塗翡公事公辦:“是我,因為沒有所長簽字。”
詹樂賢皺眉,提高了音調:“你知道不知道,我們股室有簡化辦事流程的權利?一切以革命為先,耽誤革命這責任你擔得起嗎?”
他的聲音一提高就有些尖銳,聽的塗翡耳朵嗡嗡的,特别是她這屋安靜了一天,突然吵起來,她很不适應。
她後仰了些,靠在了架子上,後背不再繃着,呈現些許弧度,兩條長腿一高一矮踩在梯子上,與之相應的,是她抿起來的唇和輕蹙起來的眉頭。
詹樂賢就沒見過行為舉止這麼、這麼不像女人的女人。而且,她明明看起來是放松的,但壓迫感卻更強了。
詹樂賢直覺這人難搞。
塗翡也覺得詹樂賢難搞,工作不按照規章制度來,天天拿革命說事。老秦确實告訴她别惹政保組,但她覺得這事就是個悖論。
文件領導蓋章是必須的。她允許不合格的文件進檔案室,那就是她有問題,政保組可以随時批她一個工作懈怠。
不簽字的檔案放進檔案室,這就是她的把柄。别管老秦怎麼處理,她總不能被别人牽着鼻子走。
橫豎這事怎麼做錯的都是她?那不行。
塗隊長向來是吃肉的。
塗翡低頭看着詹樂賢,語氣尋常:“你們有簡化辦事流程的權利,但沒有簡化工作的權利吧?這結案總結報告也是革命工作一部分,沒有領導審批就不完整。怎麼,你的革命工作偷工減料了?不能讓領導看?”
詹樂賢攥緊手,有些惱火:“你說什麼呢!工作和報告都沒有任何問題……”
解釋幾句後,他突然發現自己落入了塗翡的陷阱。他吸了口氣,皮笑肉不笑道:“這明明是簡化流程的問題!我們的時間很寶貴,應該花在更寶貴的事情上!”
塗翡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黝黑的皮膚讓牙齒白到晃眼:“您來找我理論的時間,夠您去找所長簽字三回了。詹委員,我也是好心,萬一有心人盯上你這件事,你說不清。”
詹樂賢自認不是不講理的性子,遇到塗翡,他有種秀才遇到兵的憋屈感。這塗翡的笑,他絲毫沒察覺到友好,隻覺得憨壞憨壞的。
更讓人生氣的是,塗翡有點說服他了。
他怕真有人按照塗翡這說辭攻讦政保股。
塗翡看他松動,主動給了個台階:“詹委員,今天麻煩你跑一趟了。你也知道我是個新人,做事有些死闆,隻敢按規章辦事。再有這事,你直接讓警員簽好字帶過來就行了。”
台階是給了,但關于簽字這事兒,是一點沒松口。
詹樂賢嘴角抽了抽,這女人,屬王八的。
但有台階,他還是下了,他晃晃手裡的文件:“今天也是我有時間,文件所長已經簽字了,就差你了。”
塗翡點點頭,直接從人字梯頂端跳下來,砰地一聲。
吓了詹樂賢一跳,他差點後退一步。
他忍住了!
塗翡沒管他,伸手拿過文件,打開檢查一遍,掏出鋼筆單手擰開蓋子,簽上自己的大名。
詹樂賢看了一眼,龍飛鳳舞、鋒芒畢露。
同樣很符合他對她的刻闆印象。
.
塗翡上了幾天沒什麼大波瀾的班。
周四這天,老塗和小塗剛吃完晚飯。
吃的是她從食堂打回來的剩菜,葷的,有肉。
食堂的飯菜是個大約數,一般情況是不會剩的,特别是葷菜。但什麼時候都有例外,不過剩的葷菜很搶手,一般都内部消化了。
但誰讓塗翡食堂内有熟人呢。
這幾天下來,她和李嬸關系非常不錯,李嬸喜歡熱鬧喜歡開玩笑,塗翡以食堂暖和為由,沒事就從檔案室溜出來烤烤手,找她說說話逗逗她,倆人的友好關系算是延續了下來。
今天中午剩了葷菜,塗翡聽李嬸說後,打了滿滿一飯盒,半價。等晚上飯出來,她又用兩個飯盒打了幹糧和素菜。
現在家裡的三個飯盒全都被她征用了。
至于中午她就管不了老塗了,她不回來吃飯。
祖孫倆從前吃軸承廠食堂,現在又混上了派出所食堂。老塗從竈台前半解放出來,每天過得相當愉快。
當然這愉快和塗翡平安回來脫不了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