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沈姝被緩慢而沉悶的腳步聲吵醒,“睜”開了眼。
說睜開或許并不确切,畢竟如今她隻是一縷殘魂,被迫附在自己的一支發簪上,不能離開,甚至不得動彈,躺得無奈且安靜。
安靜的沈姝睜開了眼。眼前依舊是幽暗的密室,大理石牆壁森冷規整,牆壁四角則堆滿冰塊——那是為防止她屍身腐壞所用。
密室中不知歲月。她死了多久呢?三個月,半年,還是一年?沈姝也不知道。
整間密室總仿佛萦繞着凄冷的霧氣。沈姝透過那霧氣,“望”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看見一道模糊的身影。
身影颀長,影影綽綽中透出幾分矜貴秀雅。
他又瘦了些。意識到這一點,沈姝心中一沉,幽幽歎了口氣。左右她隻是一支簪子,無人能聽見她的動靜,她歎息得不加掩飾。
蕭玦果然不曾聽見任何聲息。黑暗中他緩步拾級而下,而後擡手點燃了牆壁上獸頭燈座裡的火油。
這種獸頭燈盞整間密室有八個,蕭玦每次隻點離她最遠的一盞。有時他甚至一盞都不點,就那樣于黑暗凄冷中走來,坐在她的棺木邊一動不動地看着她,眼神枯寂,比她還死氣沉沉。
今日蕭玦願意點一盞燈,這讓沈姝内心稍慰。光明與溫暖總能讓人感到安慰,她覺得蕭玦需要。
火油熱烈地燃燒,照亮這幽暗密室,讓蕭玦的容貌逐漸清晰起來。鋒利如劍的長眉,顧盼生輝的鳳目,高挺的鼻梁,弧線柔和而不失英朗的下颚——精緻俊美如斯,隻一張側臉,已叫人神為之奪。
即便已看了多次,沈姝仍是小小地失神了一瞬,而後意識到,蕭玦走動間點燃了第二盞燈。
今日的蕭玦有些不一樣。沈姝疑惑地眨了眨眼,看着蕭玦轉過身來。
随着蕭玦轉身,沈姝終于能看見他的整張正臉,一看之下,心尖一顫。
傳聞大胤的靖王容貌卓絕,而比他卓絕容貌更著名的,是他冷酷嗜血、殺人如麻的性情。隻是沈姝鮮少看見蕭玦的血腥模樣,畢竟往日蕭玦過來,莫不是異常幹淨,身上帶着沐浴焚香後的氣息。
然而此時的蕭玦太不一樣,身上仍穿着黑紅間色的四爪金龍紋朝服,袖口有褐色的茶漬,白皙的額頭則有一道傷,不知被什麼銳利的物什割破,流出殷紅的血。
那血劃過他的劍眉與長睫,落在臉頰上,又被手指抹開——這樣的血迹,配上蕭玦蒼白的膚色、冷漠的眼神,一時令他有些妖異——倒像了那傳聞裡令人膽寒的殺神。
沈姝并不害怕,反倒有些擔心,不由問道,“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麼?”
蕭玦聽不見她的聲音,神情冷寂地朝她走來。沈姝注意到,他的左腿有些僵硬,這使得他的姿勢有失協調,近乎一瘸一拐,但他仍将脊背挺得筆直。
難怪他今日走得那般緩慢。沈姝擔憂,問道,“你的病又重了些麼?”
依舊得不到回答。
這人,總不知道愛惜身體。沈姝幽怨,看蕭玦在棺木邊站定,低頭凝視着她。
沈姝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何模樣——躺在名貴非常的金絲楠木大棺中,身穿火紅的嫁衣,再年輕,再貌美,再如何用冰塊冷藏,也藏不住滿臉的腐敗之氣。
一定很難看。
然而蕭玦仿似擦覺不到她的難看,隻那樣寂靜而專注地看着她,眼眸裡仿佛浸滿了多少歲月亦無法承載的沉重心事,讓沈姝望之心酸。
“殿下?”沈姝再度擔憂地出聲,卻隻是徒勞。
蕭玦默然望了沈姝許久,忽然緩緩伸手,一寸寸朝沈姝靠近。他的手指沾着他的血迹,輕輕按上沈姝的唇,而後用了些力。
蕭玦第一次觸碰她,是将她的屍身從冰冷的溪水裡撈出來。
彼時他渾身浴血,仿佛從地府爬出的惡鬼,随意地将兩個血淋淋的頭顱——其中一個甚至是他的妹妹——扔到一邊,差點将簪子上的沈姝吓得魂飛魄散。而後他不顧冬日溪水的刺骨冰寒,跄踉着撲進水中,給了她一個充滿血腥與冰雪味道的擁抱。
那時沈姝并不認識他,被他連串稱得上驚世駭俗的舉動所震,連聲罵他是瘋子。
瘋子給她斂屍骨,設靈堂,讓她的仇人一一跪在她的靈前,看他們痛哭流涕,而後冷酷地一刀一個。
其實沈姝的仇人并沒有那麼多,隻是蕭玦牽連太廣不管不顧。靈堂裡血流成河,看得沈姝從驚懼逐漸變得麻木。
那是沈姝見過,蕭玦最瘋的一次。後來蕭玦恢複平靜,卻又仿佛更瘋了。他不給沈姝下葬,而是将她安置在了他卧房下的密室,奢侈地用無數冰塊冷藏,某次又忽然心血來潮,給她換上了嫁衣。
他常來看她,似是怕身上血腥之氣唐突了她,每每沐浴更衣;有時笑有時哭,有時一言不發,有時又溫柔地撫摸她冰冷的手指和臉頰。
初初他觸碰她時,她氣得罵他是混賬、登徒子,沒有一點用處,後來便罵不動,由着他來了。
隻是嘴唇到底是敏感的地方,沈姝覺得,如果自己還有實體,此刻臉頰一定會變得通紅,半是氣的,半是羞的。
蕭玦按上她的唇,沿着唇瓣細細描摹,好似在用自己的血給她塗抹口脂。沈姝感覺不到他手指的溫度,隻覺得興許和自己一樣冰冷。
蕭玦描摹完她的唇瓣,又揉着她的唇角,一眨不眨盯着她,蓦地輕輕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