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蕭玦負手而立,笑望沈姝,聲音悠緩,“本王不知,我朝風氣大膽如此,女子竟可當衆朝别的男子細說小名?”
沈姝看着蕭玦,沒有忽略他微彎鳳目中含着的愠怒。這種愠怒竟讓沈姝覺得親切。她想起了自己逝去的雙親。
沈姝父親曾為太醫,一朝獲罪舉家流放。雖很快得到赦免,但大起大落的遭遇令他看透世事,性子也變得格外寬容,遇事鮮少計較,總是笑眯眯的。倒是她的母親十分嚴厲,每每在她做錯事的時候,黑臉瞪眼地教訓她。
蕭玦此刻的樣子,竟與她母親訓她的模樣有異曲同工之妙——語氣是難聽的,為她着想的心倒是分明。
否則,以堂堂靖王的身份與性情,何必親自來糾她一個平頭百姓的小小錯處。
沈姝已确認蕭玦是認識她的,心中一松,有幾分愉悅,眼中的笑意便透出來。
蕭玦也不知,自己陰陽怪氣的一句責怪,怎麼還讓沈姝笑起來。她生得美——京中美人如雲,高貴的、雍容的、溫婉的、嬌俏的,形形色色,但沈姝不同。她的美麗,帶着山間清泉一樣的清靈幹淨,笑起來更是仿佛山桃盛開,整個天地都變得生動。
有些難以直面這笑容,蕭玦微微挪開了視線,就聽沈姝開心道,“我也是一時情急,這才說錯了話,何況殿下……也不是什麼‘别的男子’。”
最後一句話,帶着莫名的純真嬌軟,仿佛貓爪一樣,撓到了蕭玦心上。
蕭玦眼眸一顫,面容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沈姝,心中驚疑不定:“不是什麼别的男子”,這是什麼意思?她知不知自己在說什麼?
面對蕭玦的震驚,沈姝卻是眼眸澄淨,笑意坦然。
一時間方寸一亂,蕭玦丢下一句: “胡說八道!岑敬,走!”同時拂袖回身,鑽進馬車,任誰也看不出他幾近落荒而逃。
蕭玦一向冷酷強硬,今日顯得有些多事的态度令岑敬狐疑。但有一點他明白了,至少眼前的女子應當不是刺客,王爺對她沒有殺意。
岑敬看了沈姝一眼。
沈姝是想與蕭玦多說幾句的——她想治好他,守護他,但現在蕭玦退開,他的侍衛又強硬。沈姝不得不帶着折柳退到一邊。她安慰自己:至少确認了蕭玦是認識她的,餘下的再想辦法,日子還長。
岑敬見沈姝退開,還刀入鞘,指揮着大隊人馬繼續前進。
沈姝目送蕭玦馬車離去,另一邊,馬車内。
靖王的馬車幾近普通人家廂房大小,車内陳設奢華,有金絲緞面的軟墊,名貴的紫檀木桌,天下第一窯燒出的極品茶具,供把玩的各式珍貴物件,車闆上還鋪有價值連城的地毯。
最顯眼的,是檀木桌邊放着一個鎏金象首足火盆。三月的天氣,春意融融,火盆内卻燃燒着炭火。
蕭玦進入馬車,坐到主位,身上還染着車外的濕氣。
侍女桑春挪過來,摸了摸蕭玦衣擺,而後擡手将火盆搬得離他更近了些。
蕭玦心跳尚亂,沒有理會桑春,低眉坐着,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岑敬策馬靠近蕭玦,在車窗邊低聲問,“殿下,可要調查這名女子?”
蕭玦從沉默中回神,長睫低垂着,掩去眼中思慮的精光,修長手指一下一下點着面前的檀木桌面。很快他道,“她是謝府的人,好好查查。”
謝府,就是那個禮部員外郎的謝府麼?雖然他們家頗具野心,但為官為人還算本分,靖王府鮮少與他們打交道。也不知王爺怎麼認識了謝府的一位後宅姑娘。
岑敬心中閃過疑惑,卻并不多話,隻恭敬道,“是。”
得到回應的蕭玦不再開口,皺眉靠在了車壁上,默默出神。片刻後他忽然擡腳,猛地踹向面前的火盆。
他留了力,但鎏金火盆仍是被踹得後移數寸,幾塊上好的銀絲炭從盆内飛出,落在織工精美的地毯上,很快燒出大洞。
桑春頓時急紅了眼,“王爺!”她飛速起身,拿火鉗将毯上的火炭一一撿起放回盆中,确認地毯上沒有火苗,這才回頭看向蕭玦,通紅的眼中充滿了幽怨,與心疼。
蕭玦沒有看她,但也沒再為難那火盆。
折柳直到連蕭玦車隊的影子都看不見,這才吞下跳到嗓子眼的心髒,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沈姝回神,抱歉地沖她一笑, “跟着我受苦了。”
想了想,她摘下手腕上的唯一一支包銀玉镯遞給她,“這個送與你壓驚。”
折柳連連推拒,“我甘願的,姑娘自己留着。”謝府的人待沈姝不好,月錢上克扣也便算了,日常見面總是嫌東嫌西,折柳明白她的難處,并不想收。
沈姝卻真誠道,“我是當真感謝你,看你也如親妹妹一般。若你真當我是你的姑娘,便收下吧。”
自雙親去後,前世今生隻有折柳與蕭玦真心對自己好,她都明白的。有恩她便報,對蕭玦如此,對折柳也如此。
折柳不好意思地收下,主仆二人往回行去,坐上馬車,很快抵達謝府。
雨霁天青,西方透露出霞光來,天色瑰麗得如同沈姝的心情一般。然而一切愉悅在她踏入自己的小院時戛然而止。
謝紹甯正在等她。年過弱冠的謝家嫡子身穿青綠色修竹紋的長衫,身姿昂藏、溫文爾雅,負手挺立在一株綠葉白花的茶樹邊,人花交相輝映——多少閨中女子的夢中良人。
沈姝也曾這樣期待過,可如今隻剩心冷。
姨母早逝,姨父另娶,整個謝府當真與自己有幾分血緣的,隻剩這個表兄。曾經沈姝也當他是自己的依靠,付出全部真心與信任,然而謝紹甯是怎麼對待她的呢?招惹她、欺騙她、舍棄她……她不知上一世公主追殺她的事,謝紹甯是否知情、甚至參與其中,一切已經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