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很多話想問,然而看着那孤身立于石壁畔,沉寂的身影,卻又不知如何說起。
他倒是絲毫未曾關注身後之人的反應,或者說,原本就隻是自語,不需他人的回答。
“沒想到,天鳳元年的這場戰役,竟是朕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幕。”褚雲羲一手按着空蕩蕩的刀鞘,微微揚起臉,審視最後一幅石刻。
棠瑤遲疑了一會兒,才道:“這是您登上帝位後的首次大戰?”
“算是吧。”此時的褚雲羲眼神邈遠,語氣淡然。在他身前,是野草蔓蔓間,烈日灼燙蜿蜒河流,是大軍彙聚時,戰旗卷亂滿山木葉。每個人臉上都凝結血污,每柄刀鋒刃間都滲透寒光。策馬狂奔的他如穿雲利箭,似乎整個人,整顆心,都隻顧着不斷往前再往前,不會考慮任何一步的後退。
長戟覆霜雪,卻猶如淬火烈焰正盛放。
他緩緩伸出手,輕觸于冰涼的石刻上,自己的武器。
“這一仗,朕帶着餘開全力追擊,與鞑靼可汗所親自率領的大軍鏖戰不休,直打至斡難河畔,日月變色,血流遍野。”褚雲羲凝視那碎葉漫卷的景象,許久之後,才微微哂笑,“鞑靼可汗不敵敗退,死于亂局,屍身都未找全。朕原以為,我飽經戰火荼毒的中原總算可以休養生息,沒想到兩年後,新任可汗再度侵犯邊疆。朕發誓要将其徹底剿滅,因此率宿修、餘開、盧方禮三位國公再度出征。誰會知曉,長途奔襲後隻在營帳内休憩片刻,醒來後,竟會身處陵寝。而且,你這小小宮妃,竟口口聲聲說朕,已經是死了數十年的人。”
他眼眸郁黑,如星夜深海暗流湧動。此時不含愠怒也不帶責備地望過來,唇邊自負自嘲笑意未減,倒令得棠瑤一時無言以對。
居然有那麼一霎,自心底浮起歉疚不安之意。
可她很快又清醒過來,小聲回道:“可是我說的也是事實。我不知道您為什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更不知道為什麼崇德帝的皇陵墓室裡,刻繪的是您的豐功偉績。”棠瑤頓了頓,望着他道,“您既然比我更想不通也不願相信,就該想辦法離開這陵墓,到外面去看一看,現在到底……是怎樣的天下。”
褚雲羲沉默片刻,沿着石壁再度搜尋,直到将白玉台上下都看遍之後,轉身往那扇石門走去。
棠瑤一愣:“那應該已經是死路。”
他頭也沒回:“此處如是主墓室,不會再有其他出路通往外界。你說自石門外逃來,既有來時路,定有回還處。”
“可外面全是機關暗箭……”她急急忙忙跟随其後,壁間光焰一熾,照亮身形。她忽又驚訝出聲:“陛下!”
褚雲羲不耐煩地呵斥:“又做什麼?!你若是怕死,就自己留在此地!”
“不是……”她再一次望着他的背影,猶豫道,“您的後心處,受了傷?”
他怔了怔,回頭道:“沒有,為何這樣問?”
棠瑤這才慢慢上前數步,指着他後背處:“之前光線昏暗看不清楚,現在我才發現您後心處的铠甲間,有很深的血迹。”
褚雲羲更顯意外,皺着眉反手往後心處一摸,神情頓變。
攤開手,掌心粘稠暗紅,血痕刺目。
他心頭一震,動了一下左臂,原本毫無異樣的後心處,竟不知怎的忽然隐隐刺痛。
頭腦深處,似乎也有尖刺深穿攪動,他閉上雙目,咬牙忍住這異樣的痛楚。
“陛下原先就帶傷在身?”棠瑤試探發問。
“……沒有。”褚雲羲深吸一口氣,睜開眼不願再多想,将血痕随意一抹,朝石門大步而去。
棠瑤隻得跟随其後,眼見他到了石門背後,忍不住道:“陛下可想清楚了,萬一石門再開,外面的水銀奔湧進來,我們該往哪裡逃?”
“石棺。”他沉聲回應,目光始終未曾離開石門上下,不多時便尋到用力的位置,擡臂發力間,牙關緊咬,眼神狠厲。
石門起初毫無反應,漸漸地,自最底部發出沉悶聲響。
棠瑤心中忐忑,卻又不得不裹緊了沾滿污漬的喪服衣裙,忍着痛與他一同使力。
隆隆的,那聲響愈來愈震蕩不已,伴随着刺耳的動靜,這一扇巨大的石門再度翻轉而開。
“小心!”棠瑤急忙捂住口鼻,拽着褚雲羲的戰袍将他往後拉。
他倒退一步,以石門為屏障,靠在石壁間。
陰冷刺骨的空氣沖襲而至,倏然間,兩列赤紅火焰于前方寂靜亮起,照出幽長通道。
青磚鋪地,彩壁光動。
隻是再無水銀奔湧,更尋不到半支長箭,一切平靜無奇。
褚雲羲審視着眼前景象,瞥向棠瑤:“這就是你剛才所說,險些斷送性命的墓道?”
棠瑤大着膽子往前一步,仔細辨别許久,更覺震驚:“陛下一定以為我全在說謊,可是現在眼前的通道,根本就不是我來時的那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