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沉默間,卻聽褚雲羲又問:“你之前說不願回宮,為什麼?”
棠瑤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說出曾被多次暗算之事。褚雲羲見她不回答,以為她是懼怕再被送入帝陵,便道:“你是朝天女卻又複生,應該不會再被送入陵寝殉葬。依照舊例,可作為太妃安度餘生,不管怎樣,總會生活無憂。”
棠瑤沉沉地道:“我甯願在外流浪也不能回宮,那裡……有人一直想要我死。”
褚雲羲怔了怔,還未及問,趕車老漢已經返回坐上車頭,大聲吆喝着往前行去。
車行颠簸,兩旁野草時不時掠過棠瑤腳畔。她垂着雙足,原本素白的襪鞋上沾着泥痕與血迹。褚雲羲望了一眼便轉過視線,低聲問:“是誰要你死?”
“有可能是司禮監的人,也有可能是其他嫔妃……”她雙手撐在車上,望向渺渺雲層,“我連這都不清楚。”
褚雲羲無奈地看着她,長得并不是蠢笨模樣,卻偏偏總在要緊事件上一問三不知,偏偏她自己似乎還不焦慮。
然而這時他竟然也發不出火,窒悶片刻,隻留下恨鐵不成鋼的歎息:“把腳蓋住!這樣晃來蕩去的,成何體統?”
棠瑤睨他一眼,蜷起雙腿側坐于車畔,沒再與他說話。
長鞭又揚起,在空中嘹亮炸響。蕭瑟秋風自山丘間掠來,挾着零星碎葉飛向遙遠前方。
*
秋陽高照,大片大片的農田間,荷鋤背筐的農人出沒其間,又時有農婦立于田埂大聲呼喚淘氣的孩童。褚雲羲自離開陵墓後,始終不願相信自己竟已不在熟悉的金陵,而如今眼看四周景象,确與江南風物截然不同,不禁心緒複雜,沉郁難抒。
正在此時,忽聽那老漢一聲喊:“前面就快到右安門了!”
褚雲羲一省,朝前方望去,但見高城巍巍,煊赫淩世,衛士披甲佩刀如蒼松挺立,旌旗玄底金紋于風中激展。然而城門樓上鐵鈎銀畫般的“右安門”三字卻分明在告訴他,如今雖還是大明天下,皇城卻早已遷徙重建。
怎能料到營帳内明燈一盞,火苗忽忽悠悠,自己隻不過閉目小憩,醒來竟已滄海桑田。
車輪滾滾碾過長路,褚雲羲隻覺心亦被碾得四分五裂。
“我進城後得去賣山果,兩位要去哪裡?”老漢好心地回頭問。
棠瑤看看猶在出神的褚雲羲,道:“那您賣山果的地方……離宮城遠嗎?”
“你說皇宮?遠着呢!”老漢笑着一揚鞭,指着前方城門,“我賣山果的地方就在右安門這邊,皇宮那是什麼地方,能讓咱們靠近?”
始終沉默的褚雲羲忽然問:“天下可曾改元?”
老漢愣了愣道:“新皇還沒登基,自然未改元,小哥怎麼連這都不知道?”
褚雲羲一擡眼,目光深邈。“還沒登基?那如今天下無主?”
老漢忍不住回過頭,仔細看了看這年輕人。“小哥住在城裡,竟還不如我這鄉下老漢知道的多?晉王就要入京,登不登基的,也不差一兩天了!”
褚雲羲還待追問,棠瑤馬上道:“您說的是,我也聽說了,是他成天死讀書,與世隔絕罷了!”
褚雲羲愠怒地瞪她一眼,此時騾車離右安門已越來越近,往來車馬絡繹不絕,在他們前方則有一大群衣衫破舊的男女扶車而行,皆步履艱難,行進緩慢,數輛驢車上雜七雜八堆滿行囊幹糧,其間還躺着瘦骨嶙峋的老者和懵懂啼哭的孩童。
這一群人分明已是精疲力盡,但當其中一人指着前方高喊一聲“北京城”後,竟都好似跋涉于茫茫沙海終于望到一汪甘泉似的,踉跄着攙扶着,争先恐後往城門處奔去。
褚雲羲不由一蹙眉:“這些是什麼人?”
“逃難的。”老漢歎了口氣,揚鞭将騾車驅向城門,“西北那邊不是正和瓦剌人開戰嗎?前些天就有不少人從遠地逃過來了。”
說話間,原本進出有序的右安門前忽起喧嘩。原是那群難民好不容易奔到門口,急切想要進城,卻被守城衛兵橫生阻攔,一時間吵嚷推搡,亂作一團。
有脾氣急躁的帶頭要往裡沖,兩名衛兵竭力阻擋,仍架不住對方人多勢衆。連聲呼喊之中,城門後又迅速奔來五六名衛兵。
刀槍在手,高下立現,衛兵頭目一把揪住沖在最前的年輕人,數拳猛擊之下,将人打得口鼻噴血,歪倒在地。其餘衛兵嗆啷啷拔刀厲喝,冰涼的刀鋒架在了前面數人的脖頸之間。剛才還義憤填膺的難民們頓時面色慘白,求饒聲叱罵聲尖叫聲不絕于耳。
就在這混亂之中,衛兵頭目一腳踩在被打倒在地的年輕人胸膛上,緊握刀柄,掃視四周,厲聲斥道:“吵?我看哪個還敢吵?!你們這群吃了豹子膽的外鄉人,竟敢在皇城腳下撒潑放肆?!還以為這是你們山間野地,誰嗓門大誰就有本事?!”
“大人,大人您千萬别生氣!是我們不對,求您開恩放過我們……”頭發散亂的女子從人群腿縫間,硬是跪着爬着擠了出來,撲到他腳邊,帶着濃重的異鄉口音哭求,“我弟弟年輕不懂事,不該朝您動手……”
被踩在塵土裡的年輕人滿面青腫,卻還硬着一口氣:“姐,是他先動手打了我!”
“别說了!”女子嘶聲制止,抓住衛兵頭目的铠甲下擺,顫聲道,“我們都是地道的莊稼人,不會惹事……就想進城求個落腳地……”
“滾遠點!”那頭目一臉嫌惡,擡腳便将她踢開,朝着驚慌不已的衆人訓斥,“晉王今日就要入主皇城,你們這群破衣爛衫的,怎麼能留在這裡礙眼?!從哪裡來的就往哪裡回,京城不是你們避難的地方!”
人群頓時哭聲四起:“家都沒了,叫我們回哪裡去?!”“什麼晉王不晉王的,他隻管自己,就不管管我們的死活?!”
“誰還敢胡言亂語?!田間山裡,有的是空地讓你們待!”頭目怒火中燒,狠狠啐了一口,轉身吩咐手下,“給我全都攆出去,一個都不準放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