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内一瞬寂靜,棠瑤不由看向褚雲羲。他緊抿雙唇,原本應是滿溢憤怒的眼中卻慢慢浮上冷意,随後竟然譏诮地笑了笑:“所以,當年天鳳帝不是突然亡故,而是下落不明,直至現在,都無人知曉那一天到底發生過什麼?”
内侍戰戰兢兢地道:“我這也是聽來的,做不得準!是你們逼着我講這些……”
“你幹爹叫什麼?”褚雲羲忽而低沉地問了一句。
内侍遲疑了一下,道:“……李介。”
“他……也死了?”褚雲羲深深呼吸着,眼神空茫。内侍不由偷偷看了他一眼,道:“早就去世十來年了。”
褚雲羲整個人都怔住了。
他自然還記得李介,那個每日上朝前跪着為他整理朝袍,細心溫和的少年内侍,應該隻有十六歲吧。他出征北伐前的晚上,也是李介跟着當時的司禮監掌印忙前忙後,為他整理行裝。褚雲羲甚至還允諾待等勝利返回南京,要給他升一個等次。
然而這少年與其他故交舊臣一樣,都已經化為一抔黃土。
褚雲羲心頭沉墜,又不由接二連三報出若幹舊臣故交,甚至是内廷宦官的名字。那内侍傻了眼,思索好久後納罕道:“這些人,不都和我幹爹一樣早已不在人世了嗎?有的死了都快三四十年了!小哥兒為什麼問這個?”
他緩緩松了手,頭一次感到不知應該說什麼才好,最終一言不發地望向窗外。
車窗外依舊陽光遍灑,行人過客來去匆匆,誰也不會在意停在巷子裡的這輛馬車。
而他算什麼?漠北茫茫孤月一彎,數萬的勇士騎兵分明就在營帳外就地暫歇,并肩縱橫多年的得力幹将正披星戴月驅馳趕來,他點亮明燈展開地圖細觀,破冰裁金的龍紋佩刀正放在一邊。他在等着宿修策馬到來,掀開營帳喚一聲“萬歲”,鐵甲銀盔,目若朗星。
然而現在卻有人明明白白告訴他,那個自十五歲起就與他情如手足的兄弟,最後落得神志不清自刭而死。而他呢,數十載光陰倏然消失,蟠龍寶座早已易主,巍巍皇城無法進入,眼下卻在他人的皇城腳下追問自己的“死訊”。
褚雲羲忽然很想笑,即便自己提刀闊步行至宮門外,重重層層的禁衛能信他一言半辭?
棠瑤見褚雲羲眼神發空,轉身問那内侍:“先前你說内閣正在争執,是因為有人反對晉王繼位?”
“這,這确實不能亂講啊!”内侍哀告道,“兩位,我這出來已經不少時間,司禮監那邊剛剛換了掌印,昨日又出了事,要是被他們知道我在外逗留那麼長時間,必定要嚴加責問,到時候咱們都要倒黴。”
褚雲羲倒還未說話,棠瑤忽而心中一動,追問道:“昨天司禮監出了什麼事?”
“……着了一場大火。”内侍遲疑了一下,小聲道,“就連原先司禮監程秉筆也死了。”
“什麼?”棠瑤一驚,“你是說程薰?!”
那内侍更加驚訝:“你怎麼認識他?”
褚雲羲此時也不由望向棠瑤,她心跳加快,連忙掩飾過去:“我有親戚在宮中,曾受到他照顧,對我講起過……程秉筆是怎麼死的?”
那内侍偷偷打量着她,猶豫道:“這……我也不清楚,聽說是犯了事被關押起來,結果司禮監昨夜失火,他就死在裡面了……”
棠瑤愣怔不語,心中隐隐覺得蹊跷。此時車外有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褚雲羲隔窗一望,見兩列衛兵整裝策馬而至,但凡在街邊設攤的皆被厲聲呵責,一時間行人紛紛躲避,商販亦忙不疊收拾東西。
内侍瞥見這情形,更是焦慮不安:“這必定是晉王快要入京,求求兩位将我放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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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雲羲心知已無法再問出其他,轉身出了車廂,揚鞭從相反方向繞向方才的北安門。一路上不時遇到衛兵沿街巡查,原本熱鬧繁華的街市很快冷清安靜。行至北安門附近,他将馬車停在隐蔽處,掀開簾子向那内侍冷峻道:“今日之事,不準對任何人說起。”
内侍愣愣地點頭,褚雲羲又從棠瑤包裹裡随便取出一枚寶蓮絞絲金戒指,抛到他懷中:“走吧。”
内侍驚愕萬分,呆了一會兒才急忙将戒指塞回懷裡,連滾帶爬翻下馬車就往北安門跑。
棠瑤在車上急得叫喊,他才意識到自己連那竹筐都早已忘記,慌裡慌張回來背起竹筐,一溜煙飛快離去。
“陛下真是出手不凡,這不到半天時間,已經賞出去一支金钗一枚戒指。”棠瑤打開包裹仔細看了一遍,連連歎息,“這下可好了,剩不下幾件首飾,您要打賞也可以先拿出去換了錢再分着給啊!”
“哪有那麼多閑工夫?不給他重金封口,保不齊剛到宮門前就要向禁衛禀告發生了何事,我們還能順利脫身?”褚雲羲冷冷說罷,又有一列巡城衛兵整肅而至,他為避免招來麻煩,随即側過臉去。
不料那衛兵首領一眼望來,大聲呵斥:“閑雜人等休要當街停留!”
褚雲羲憤然相視,那首領卻隻罵了一聲,随即又帶着人匆匆奔向前方。棠瑤伏在車門畔低聲道:“看樣子,是在将街上的人都清回去,晉王應該真是馬上要入主皇城。隻是不知他會從哪裡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