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雨歇,天日暗如深淵,仍時不時傳來沉悶的雷聲。
兩旁朱紅宮牆被雨浸濕,更顯深如血。
謝清硯走在冗長的青磚宮道上,一身玄青暗雲紋的缂絲錦袍,玉冠束發,氣度沉凝。
那張冷玉般的面容輪廓分明,雙眸明銳,步履之間從容淡然,絲毫看不出是不久前才從昏迷中清醒的人。
馮榮祿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雙眉緊皺,心裡百轉千回。
剛解決完那番登堂入室的刺殺,皇帝便急召太子入宮觐見,還不得延誤。
這時機怎麼看都太過巧合。
謝清硯忽然頓腳,目光穿透夜霧,牢牢鎖在不遠處的宮殿上,玉樓金阙,九重深宮在煊亮的宮燈下,顯露出猙獰的面目。
三層漢白玉石殿基之上,那是皇帝所居,紫宸殿。
他提步踩上玉階,向裡走去。
殿門前守夜的宮監看見來人,無聲飛快地轉身朝裡頭禀聲:“啟奏陛下,太子殿下來了。”
不消一會兒,皇帝的聲音,似遠還近,從裡間徐徐響起:“讓他進來罷。”
内侍應是,匆匆退出,躬身對着殿檻之外的青年,道:“殿下安,皇上在裡頭等着殿下了。”
紫宸殿内玉磚鋪地,設雕镂金漆寶座、玉石屏風,兩側熏爐常年萦繞着若有若無的龍涎香。
仁宣帝安坐在沉香榻之上,他已年近半百,鬓邊生出幾多華發,雖面容略顯疲憊,舉手投足間卻透出幾分自然貴重的儀态,還能得以窺見盛年時的意氣風發。
榻下畢恭畢敬立着一精瘦如材的長臉太監。
幾案上落下一道肅沉陰影,長身而立,一動不動。
“坐罷。”仁宣帝擡目望向這個兒子,像早已習慣他這副不恭不敬的态度,隻是招招手,道,“陪朕下把棋。”
謝清硯撩袍落座,拈起一枚黑子,随手置入局中。
黑子如星,白子如玉。
兩人如同尋常父子坐在一起話家常,手中棋子不斷落下。
仁宣帝随口似地問:“上回與朕對弈,是幾月前了?”
謝清硯隻道:“三個月前,臨行烏阗前一晚。”
“朕果然還是老了啊,記性大不如從前。”
語中盡是蕭索感慨。
一旁候着的總管太監楊延忙掐嗓道:“皇上日理萬機,心系天下政務,這些事兒由老奴來記着便行。”
仁宣帝搖頭一笑,未置一詞。
謝清硯靜默,漆眸深處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諷意。
棋盤上難分勝負,黑子白子,錯綜成謎。
本就意不在棋局,仁宣帝落下最後一顆白子後,從側案上拿過一沓奏章,推過去。
“朕今夜叫你前來,是有正事要言。”他指了指那些奏章,“打開看看。”
謝清硯執起翻看,上面無一不是禦史批評太子竟啖飲人血,何來王法人性。
仁宣帝将他神色盡收眼底,微微擡手,接過楊延呈上來的茶,端茶輕啜,“你帶回藥人一事,如今朝廷上下皆是注目。”
謝清硯依然雍容自在,扔下奏折,淡淡一笑說:“哪來的什麼藥人,不過是兒臣南伐烏阗時看上的一美人,怎知帶到了上京會被傳成這樣。”
“哦?”仁宣帝微微皺眉,一瞬不瞬地盯着謝清硯,目中掠過一縷疑色。
“既如此,那朕要命人好好查查,誰人敢在朕眼皮子底下傳出這等謠言,那些個朝臣也當罰,不議政事,竟如長舌婦般亂嚼舌根。”
謝清硯含笑:“那兒臣先謝過父皇。”
“如此也甚好,拖了這些年的擇妃事宜是該提上日程了。”仁宣帝看了眼他,似是欣慰終于鐵樹開花了,又道,“老二家的小子都能滿院跑了,再看看你,當真要孤家寡人一個。”
謝清硯面不改色:“父皇說笑了,兒臣一快要入土的人,怎敢娶妻耽誤人芳華。”
話音方落,仁宣帝頓時沉聲斥責:“休得胡言!”
“那日李言欽瞧過,兒臣這痼疾無醫,确實是要命不久矣。”
謝清硯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與他無關的事。
“太醫署那一群庸醫,朕養他們有何用!”
一來一去間,皇帝倏地爆出聲聲劇烈的咳嗽,手捂着心口急急喘息,驚得楊延快步上前攙扶,連忙為他順氣,一邊提醒。
“皇上您這風寒将将愈,可萬不能再動這般大的氣了呀,龍體要緊!”
仁宣帝閉目靠在榻上,許久後,神情看上去稍稍緩和了些。
謝清硯斂目,此刻面上無任何表情顯露。
在他睜目之際,謝清硯起身肅立一旁,低低地道:“天色已晚,父皇歇下罷,兒臣先告退。”
仁宣帝颔首,朝他拂了拂手。
謝清硯轉身離開,忽聽一道追響在耳畔。
“皇兒莫要擔心,天下奇人甚多,父皇定為你找到這醫治之法。”
他停下腳步,回身行了一禮:“多謝父皇。”
出了紫宸殿,謝清硯蓦地冷下臉,神色陰鸷。
在出宮的路上,馮榮祿從鼻孔裡哼了聲,跟後嘴裡咕哝着。
“那楊延跟個麻稈兒似的,扔爐裡燒爐子都嫌磕碜。”
“皇帝還是一如既往地會演,将這兩人扔戲台上,一唱一和,估摸着看台下日日都能座無虛席。”
馮榮祿咬牙切齒,話裡話外,無絲毫對這天下九五至尊的敬意。
謝清硯沉沉瞥了他一眼,那意思似乎在說今夜發生這一切拜誰所賜。
馮榮祿閉了嘴,慚愧低下臉。
都拜他私自做主從烏阗帶回個人。
不過,倒也是誤打誤撞了,要是沒有檀女郎,怕是至今還不知道這頭疾是什麼。
行至東宮,馮榮祿有些遲疑地輕聲問:“殿下當真要用檀女郎說的……血什麼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