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甯二十四年,華瑤年滿十七歲,父皇給她封了個官職,名為“涼州監軍”。
涼州地處西北,與京城相距千裡,遠在潼關之外,南鄰江水,北接番邦,常被王公貴族稱作苦寒之地。
華瑤動身前往涼州的那一日,為她餞行的人寥寥無幾,她的兄弟姐妹不曾露面,她隻從太監的口中聽見一句好話:“公主殿下,您是金枝玉葉,天潢貴胄,自有蒼天保佑,定能化險為夷。”
華瑤點了一下頭:“借你吉言。”
太監朝她深深一拜:“請您保重。”
清晨時分,天光大亮,華瑤登上馬車,車隊向西行駛。她撩起車簾,轉頭向後望去,隻見宮阙巍峨,樓台高聳。金色的琉璃瓦、白色的玉石階,沉浸在一片濃光淡影之中,距離她越來越遠。
這是華瑤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京城,但她并不害怕。
她把娘親的一小捧骨灰裝進了玉瓶,帶在身邊,如此一來,她也并非獨自遠行。哪怕這一路上盡是艱難險阻,她有母親的陪伴,膽怯的念頭少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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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京城到涼州的官道長達三千多裡,縱伸南北,橫貫東西。僅僅一個多月之後,車隊已經走完了大半的路程,抵達了岱江南岸。
岱江南岸有一座縣城,名叫“豐湯縣”。
豐湯縣的知縣隻是一介七品芝麻官,從未與京城的王公貴族打過交道。他聽說公主大駕光臨,連忙召喚了一群官差,準備去驿館迎接公主。
天色将近黃昏,知縣帶着一群官差,穿過鬧市街口,附近的人群熙熙攘攘,叫賣聲抑揚頓挫,格外洪亮。
青石闆鋪成的道路旁邊,立着一個馄饨鋪子,店主彎着腰,向着竈膛裡添柴。銅爐上架着一口熱鍋,湯水白花花的,冒着熱氣,薄皮馄饨在湯水裡打滾,泛起油光,飽滿的餡料若隐若現。
知縣停下腳步,站在了馄饨鋪子的正前方。
那店主吓了一跳,連忙擺正衣冠,一邊作揖,一邊賠笑:“這位客官……”
知縣竟然微微躬身,謙遜回禮。他就像一個偶然路過的食客,規規矩矩地走到一張竹桌旁。
竹桌的對面,有一位花容月貌的妙齡少女。這位少女的腰間配着一把長劍,與她同坐一桌的同伴們有男有女,個個闆着一張臉,看起來很不好惹。
知縣沉默不語,那位少女開口問他:“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知縣如實相告:“在下姓柳,名平春。”
少女随口道:“柳平春?好名字。”
柳平春注意到了她的腰間佩劍,劍鞘上竟然镌刻着龍紋。
柳平春欲言又止,過了好半晌,他才小聲說:“請問……姑娘貴姓?”
姑娘相當坦率:“我姓高陽,名華瑤,在家中排行第四。”
華瑤還說:“你們吃過這裡的馄饨嗎?味道真好,價錢也便宜,這一碗馄饨,隻要四文錢。”
華瑤說得輕松,旁人聽得心驚。
“高陽”乃是當今皇姓,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都必須避諱“高陽”二字。而且,皇族下榻驿館,本地官員必須設宴款待,為皇族接風洗塵,萬萬不能讓皇族淪落街頭,隻吃一碗四文錢的馄饨。
柳平春身邊的一名官差膝蓋一軟,差點跪到地上。
華瑤随意道:“我初來豐湯縣,人生地不熟……”
柳平春附和道:“公主殿下遠道而來,不妨在本縣歇息一段時日,您是新任的涼州監軍,涼州與本縣的風土人情也有不少相似之處。”
華瑤正色道:“柳大人言之有理。”
柳平春微微一笑:“您這聲‘大人’,倒要折煞小人了。”
華瑤道:“你剛滿二十歲就中了舉人,可見你年少有為,當得起‘公子’二字。既然如此,我稱呼你為‘柳公子’,你意下如何?”
柳平春一時語塞。
華瑤貴為公主,竟然不擺架子。她的态度十分溫和,仿佛是柳平春的平輩朋友。
柳平春猜不透華瑤的心思,隻能回答:“公主殿下今日進城,下官招待不周,有失遠迎,實乃下官之罪,請殿下責罰。”
華瑤道:“我臨時起意,繞路來了湯豐縣,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柳平春道:“公主大駕光臨,下官不勝榮幸。”
這一番談論結束,天色已晚,月光越發昏暗,街道上燈火暗淡,行人漸漸散去,店主也要收攤了。
店主看了一眼華瑤,不敢開口向她讨要飯錢。她腰間挂着一把長劍,袖口藏着一把匕首,她身邊的那一群人都對她畢恭畢敬,她一定是個武功高手,甚至可能來自涼州山寨。
近幾年來,涼州戰火紛飛,敵國屢次侵犯邊境,鎮國将軍從涼州各地抽調兵馬,連打了幾回勝仗,士氣備受鼓舞。
然而,涼州的賊寇越來越猖獗,賊寇在涼州與滄州的交界之地,修建了三個寨子,俗稱“三虎寨”,那地方依山傍水,易守難攻。
賊寇在涼州、滄州境内流竄,所到之處,殺人無數,死者沒有一具全屍。
賊寇如此歹毒,正是為了震懾百姓。百姓不敢反抗,隻能獻上全部家當。
想到這裡,店主打了一個寒顫。
正在此時,忽然有人拍響木桌,店主吓了一跳,踉跄一步,恰好對上華瑤的目光。
華瑤問:“店家,為何如此驚慌?”
店主擡袖掩面,支支吾吾道:“姑、姑娘,您盡管吩咐,小人都聽您的。”
華瑤從衣兜裡掏出一串銅币,擺到店主的面前。她結清了這一頓飯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店主仔細地數了一遍銅币,仍然不敢擡頭與華瑤對視。
華瑤低聲道:“我是外地來的商人,不太明白你們這裡的風俗,若有冒犯之處,還望你擔待一二。”
店主抖了抖衣袖上的面粉,悄悄瞥她一眼,才說:“不敢當,不敢當,您是小店的貴客,請問您從哪兒來?”
華瑤說:“我是京城人,爹娘讓我到北方來做生意。”
店主歎了一口氣:“咱們這裡啊,比京城差遠了,人要掙錢,也要惜命,誰不是爹生娘養的呢?瞧您年紀輕輕的,您的爹娘啊,都盼着您早點忙完,早點回京城!”
夜色深沉,涼風襲人,華瑤的笑聲很輕,那聲音在風中飄散,微不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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