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徹見她年輕貌美,舔了舔嘴唇,看也不看令牌,罵道 :“你個破落戶要是公主,我他爺爺的就是天皇老子!給你臉不要臉,敢打老子的手下,還詐我是吧?炸你爹的!浪蹄子樣,爺們幾個今晚幹不死你!!”
謝雲潇憤怒至極,手背上青筋畢露:“不講人話的雜碎。”
他極快地轉過劍柄,劍鋒直劈盧徹:“你真該死。”
華瑤一把攔住謝雲潇,厲聲道:“盧徹!你父親見了本宮都不敢如此放肆!你再敢胡言亂語,等到拱衛司的人馬趕過來,本宮就以大不敬治你的罪!冒犯皇族是死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你這種髒東西,就應該被淩遲處死!!”
華瑤疾言厲色,氣勢洶洶。
盧徹眉頭緊鎖,又見自己的三個劍客已經死了一個、重傷兩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隻當華瑤是在說謊話騙他!不然她怎麼知道他的名字?他在煙花道上頗有威名,向來是個大方的恩客,哪個娼妓不愛戴他?!
盧徹剛喝了一壺烈酒,酒氣上頭,怒火欲色交加,急需纾解。他指着華瑤,怒吼道:“把她拿下!”
船艙裡走出一男一女兩位高手,這二人面色烏青,頭發灰白,練的是旁門左道的毒家功夫,絕非正統。他們得令之後,便與十幾名劍客一同出招,烏篷船周圍顯出條條人影,殺氣騰騰。
華瑤淩空一躍,使盡全身力氣,甩出一道劍光,斬在水面上,鑿開兩丈寬的巨大波浪。
烏篷船上下颠簸,驚濤拍船,浪花如雷,盧徹摔進了河裡,嗆了一大口水。他咳得喉嚨發痛,滿口鹹腥味,心頭的怒火越發熾烈,抓着船舷怒罵道:“我殺了你個賤人!”
那一對練毒的男女直追華瑤,華瑤身影一閃,轉彎退到了畫舫之外,剛好與謝雲潇交接。
她給謝雲潇使了個眼色,謝雲潇與那二人交手,在他們招招逼近之時,華瑤埋伏在暗處,灑出一把棋子,再拽着謝雲潇跳回烏篷船上。
那一把棋子隻是打痛了那對毒攻男女,并未傷害他們的性命,但他們自亂陣腳,收不回掌風,猛然劈死了自己人,越發地亂成一團。
鮮血染紅河水,許多劍客的屍體漂在河面上,岸邊的拱衛司騎兵也趕來了。
華瑤正要逃向河岸,她忽然看見,河上駛來一艘宏偉壯觀的龍紋遊船。
華瑤雙眼一亮,大喊道:“皇姐!皇姐!”
那遊船的行速極快,華瑤拉着謝雲潇往船上跑,邊跑邊喊:“姐姐!姐姐!救我!姐姐!有人要殺我,姐姐救命!!”
在這世上,華瑤隻有一個姐姐,那就是當朝三公主,高陽方謹。
遊船的甲闆上,晚風微涼,方謹手握一條長鞭,倚着欄杆。她頭戴琉璃寶钗,身穿镂金紅裙,周身一派傲然之氣,很是英姿飒爽。
方謹比華瑤年長七歲,如今正當二十二歲妙齡。她的母親是已故的孝仁皇後,她的外祖父是内閣首輔,她的姨母是國子監祭酒,而她本人不僅是皇帝的嫡長女,也是皇帝最器重的女兒。
華瑤上船之後,直接撲向方謹,泣不成聲:“姐姐,姐姐……”
遊船前側的花廳裡,碧紗宮燈照得滿室通明,盡顯珠光寶氣。這間花廳以珍珠為窗簾,以珊瑚為屏風,以白玉為台階,還有一群衣衫不整的美人跪在階前。
那些美人有男有女,全是伺候方謹的奴仆,方謹淡聲道:“你們都退下吧。”
美人們磕頭謝恩,悄無聲息地離去。
方謹牽住華瑤的手:“起來吧,瞧瞧你,像什麼樣子,哭成淚人了。”
華瑤緩緩起身,坐到了方謹的旁邊。
方謹端起一杯龍井茶,吩咐道:“你先去内室,換一身衣裳,入秋了,天氣冷,你别着涼了。”
華瑤隻說:“我得罪了衛國公的幼子,盧徹。”
方謹頭也沒擡:“盧徹,算什麼東西,也值得你落淚?”
華瑤抽泣一聲:“盧徹的手下冤殺了自己人,可能會嫁禍給我,我怕衛國公夫人進宮,找皇後娘娘告狀。”
方謹将自己的手帕遞給華瑤:“死了幾個奴才罷了,無關痛癢,我把案子審個清清楚楚,他們就沒辦法嫁禍你了。”
方謹與華瑤交談時,盧徹及其手下,還有拱衛司的幾個衛兵都被帶進了花廳。
這幾個衛兵之中,官職最大的是“百戶”,官階正六品,他見到方謹,也把腰杆彎得很低:“卑職拱衛司百戶,參見二位殿下,恭請殿下聖安。”
“免禮,”方謹道,“今夜之事,因何而起?”
盧徹的酒意消散,整個人完全清醒了。他跪着爬向方謹,解釋道:“三公主,三公主明鑒!是華瑤……華瑤!四公主她……”
方謹淡淡道:“華瑤這兩個字,是你能喊的嗎?誰給你的膽子?我還以為你的姓氏是高陽呢。”
衆所周知,“高陽”乃是皇姓,方謹這句話,可謂誅心之言。
拱衛司的衛兵們心中也有了計較,這一邊是衛國公的幼子,另一邊是三公主和四公主,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衛兵便發話道:“四公主原本是在河上行船,經過一條河道,恰好遇見了盧公子,盧公子認不出四公主,情急之下,動起手來……”
“不是我!”盧徹喊道,“是他,他先動的手!!”
盧徹指向謝雲潇,連聲叫嚷:“京城嚴禁鬥毆,違者收監三個月!你睜大眼,瞧瞧我是誰!我不比你更懂律法?!”
此時此刻,謝雲潇仍然戴着面具,筆直地站在華瑤背後,像是華瑤的近身侍衛。
華瑤低聲道:“今天京城有燈市,我帶着侍衛,出來逛燈,在碼頭租了一艘烏篷船,我從來沒有坐過小船,我心裡有些好奇……”
“下次别坐小船了,”方謹打斷她的話,“破破爛爛的,你也不嫌擠得慌。”
華瑤點頭:“姐姐說的是,我記住了。”又說:“我在河上賞景,盧徹把我當成船妓,派出劍客來侮辱我,我沒理他,他就要殺了我,如果不是我跑得快,我再也見不到姐姐了……”
盧徹罵道:“四公主!我敬你是公主,你颠倒黑白?!我的劍客死了好多個!全被你殺了!殺了!是你殺了人!!”
忽有“啪”的一聲重響,官窯白瓷碎片灑了一地,滾燙的茶水潑開,濺在盧徹身上,盧徹感到一陣劇痛,吓得尖叫了一聲。
方謹負手而立:“在本宮面前大呼小叫,你是一點規矩也不懂。”
拱衛司的衛兵們紛紛跪下,跪伏在地上,齊聲道:“請殿下息怒。”
華瑤接着說:“我根本沒有殺人,盧徹養了兩個練過毒功的高手,他們功法不穩,自相殘殺,屍體必定留有餘毒,還有幾個人水性不好,自己溺死了,關我什麼事?姐姐讓仵作檢驗一下,就能證明我說的都是實話。”
“那便是了,”方謹坐回原位,判定道,“今夜之事,全因盧徹一人而起,錯已鑄成,覆水難收。盧徹對皇族大不敬,本是死罪,念在他初犯,又害死了自家劍客,發送到拱衛司細審吧。”
盧徹此時才知大事不妙,他急中生智:“四公主呢?不能隻審我一個,四公主要和我一塊兒去拱衛司!還有她那個侍衛!”
華瑤怒聲道:“你已經犯了大錯,還要拉我下水,我問你一句話,你不能狡辯,隻能點頭和搖頭!”
方謹的兩名侍衛一左一右地架起盧徹,在他的驚慌吼叫之中,點了他的啞穴。
華瑤質問道:“今天晚上,我在水上劃船,你把我當作船妓,派出劍客強擄我,我拿出公主令牌,你還是對我說了很多污言穢語。我的侍衛拔劍出鞘,隻是為了保護我,而你惱羞成怒,差遣兩名練了毒功的刺客殺我,你敢不敢承認?”
盧徹講不出一個字,急得滿頭大汗。
方謹瞥了一眼拱衛司的衛兵:“你們幾個,愣着做什麼,還不記下供詞?”
衛兵連忙站起身,從宮女的手中接過筆墨紙硯,将華瑤的一言一語記錄下來。
方謹低聲道:“有勞了。”
那衛兵恭敬道:“查明案情,原是卑職的本分,今天晚上,京城燈市人多熱鬧,出了這等差錯,也是卑職伺候得不周到,卑職救駕來遲,請殿下降罪。”
他這般論調,是在替盧徹攬罪。
盧徹不敬皇族,少不了挨頓闆子,要是真把他弄死了,衛國公那邊也不好交待。
衛國公晚年得子,對盧徹一向縱容。
方謹側目,看見盧徹昂頭挺胸,沒有絲毫悔改之意。
方謹打了一個手勢,她的侍衛狠狠一腳踹到了盧徹的腰間,衆人隻聽一陣重響,那盧徹摔倒在地,嘔出一大口血,痛得蜷縮起來。
盧徹渾身抽搐,目光怨毒,兇惡地瞪着華瑤。
華瑤小聲道:“姐姐,我害怕……”
方謹下令道:“把盧徹扶起來,掌嘴三十,教他學點規矩。”
方謹的侍衛拿出一塊木闆,在盧徹的臉上狂抽三十下,抽得他臉頰腫脹,鮮血染紅了衣襟。他快要昏死過去了,再也不敢流露出一絲怨恨。
方謹一句一頓道:“你給本宮記住今日的教訓,往後再犯,本宮就派人把你杖斃。”
拱衛司的衛兵們行了個禮,動作利落地把盧徹攙扶走了。方謹又派人傳信給衛國公,安排好了一切事務,屏退衆人,隻留下華瑤和謝雲潇。
花廳裡人聲寂靜,方謹側卧在一張軟榻上,半支着頭,命令道:“把你那個侍衛的面具摘了。”
華瑤坐在方謹的裙擺上,雙手撐着軟榻的邊沿,輕聲細語:“多虧姐姐今晚救了我……”
“我讓你摘了他的面具,”方謹擡眸,淡淡地說,“什麼東西,值得你護得這樣緊,我瞧一眼也不行?”
華瑤笑道:“姐姐不要誤會,我和姐姐如此親近,有什麼看不得的?他隻是區區一個侍衛,跟了我許多年,姐姐原先也是見過的。姐姐要是覺得他還行,我就把他送給姐姐吧,左右不過一個侍衛,物件般的東西。”
方謹微微颔首,念出一個名字:“齊風?”
謝雲潇并不知道齊風是誰。
華瑤走到謝雲潇的面前,伸出雙手,似乎是要摘他的面具。
她的手指挨近他的耳尖,他的思緒都停止了。她從未靠得這般近,香風撲面而來,肌膚珠光玉潤,頸肩青絲缭亂,他應該看向哪裡?擡頭也不是,低頭也不是,他猛然後退了一步,萬幸自己沒被她碰到。
方謹忽然開口:“你才十五歲,年紀小,見識少,今夜帶着侍衛遊河,可别是為了幽會。”
華瑤仿佛被她猜中心事,又走回她的身邊,她耐心地教導妹妹:“記挂着兒女情長,最沒出息了。”
“我隻是有些好奇,”華瑤臉色微紅,“那種事……”
方謹道:“再等兩三年,等你年滿十八歲,我送你幾個身家清白的玩物。”又說:“你要懂分寸,知輕重,對待玩物,别太上心。今夜這事,盧徹有錯,你也有錯,你身為金枝玉葉,怎能不顧及皇家體面?”
華瑤連連點頭:“姐姐所言極是,姐姐的話,我都記住了。”
方謹道:“你和你那侍衛先去換身衣裳,一會兒再随我回宮,放心,我不會要他。他忠心護主,進退有度,是個好奴才,可以留在你身邊。”
華瑤行禮告退。
她和謝雲潇去了一間内室,宮女為他們送來嶄新的衣服。
等到宮女走後,華瑤拽過謝雲潇的袖子,貼近他的左耳,悄悄說:“回宮的路上,我和你同坐一輛馬車,經過武侯大街的時候,我會在茶館停下來。你立刻下車,把姐姐給的外衣留在車上,會有人來替換你,他是我事先安排的人。”
“誰?”謝雲潇問,“那個叫齊風的?”
華瑤坦然道:“是的,他是我的近身侍衛。”
謝雲潇又問:“你待他如何?”
華瑤見他神色認真,她竟然笑了一聲:“待人處事不用心,在宮裡反倒是好事,你應該……”話中一頓,她輕聲問:“你應該,也明白吧?”
謝雲潇裝出一副灑脫的風度:“我明天離開京城,走都走了,明不明白,也就那麼回事。”
華瑤附和道:“确實。”
謝雲潇沉默半晌,忍不住問:“你姐姐說的‘玩物’是什麼意思?”
華瑤誠實地回答:“這個我也不太懂,我對那種事沒興趣。”
謝雲潇道:“以後我們還有機會……”
華瑤道:“什麼?”
謝雲潇道:“再見嗎?”
華瑤的笑聲很輕:“再見。”
當夜,果然如同華瑤所言,她和謝雲潇共乘一輛馬車,轉至武侯大街時,燈市未歇,歌舞未停,先前那些缤紛璀璨的街景,此刻看來,竟也沒什麼好稀奇的。
謝雲潇下了馬車,走向茶館門口,與一名戴着面具的侍衛擦肩而過。謝雲潇停步,轉身望去,那侍衛摘下面具,露出一張年輕英俊的臉。
華瑤撩起馬車簾子,朝着侍衛喚道:“齊風,快過來!”
名叫齊風的侍衛就上了車,這一輛馬車離去了,歸入公主儀仗的隊伍,融入輝煌而盛大的夜景,漸行漸遠,終究無影無蹤。
謝雲潇站在原地,紋絲未動。
誠如華瑤所言,情之一字,有千百種解。此時此刻,他那些莫名其妙的雜緒,不過是微不足道的離别之情在作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