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笑道:“哎呦,客官,哪裡的話,您這樣的俊哥兒,什麼美人讨不到啊。”
誰都愛聽好話,燕雨也不例外。他把手伸進木櫃,抓了一隻粉盒:“多少錢?”
店主道:“茉莉香膏,收您七文。”
燕雨掏錢的左手停了下來。習武之人耳聰目明,目力也比一般人好上許多。他一眼望見人山人海之中有一個淡妝素服的妙齡女子,正是失蹤多日的侍女,羅绮。
羅绮神态自若,步履端莊,眉梢眼角都帶着笑,似乎正在享受悠閑自在的光陰。
直到這一刻,燕雨才明白華瑤昨晚的深意。華瑤應該比他更早知道,羅绮出現于鞏城的消息。
那麼,羅绮很可能是自己跑出了驿館,跟随當夜離開的商隊,悄悄地來到了繁榮的鞏城。
真沒看出來啊,燕雨心想,原來羅绮和他是一類人?他們都不願做奴才,撿着空兒就跑了。羅绮甚至都沒給公主留一封信,害得公主為她操勞不止。
燕雨本可以喊住羅绮,但他從始至終都沒出聲。
他心道,走了才好呢,走了就别回頭!憑什麼王公貴族非要讓别人伺候?他們都撂挑子不幹了,就不用再受那奴才氣!
*
近日以來,鞏城巡檢司的公務十分繁重。
謝雲潇出征在即,每天從早到晚都在練兵。他仔細地揀選精兵良将,嚴格地執行涼州軍營的軍法。
然而,鞏城的士兵與涼州大有不同。
涼州人哪怕沒有親眼見識過羯人的兇狠,也能從親戚朋友的口中打聽到一些消息,更有甚者,家中至親已被羯人殘忍殺害,對羯人的恨意幾乎融進了骨血裡,早把自己的性命豁了出去,隻盼着能在戰場上抛頭顱、灑熱血、報國捐軀。
至于鞏城巡檢司的“精兵”,有不少是品性怠惰、武功平庸的草包。鞏城的軍營裡,可用之人隻占十分之五六。
謝雲潇在一支隊伍裡挑選士兵時,就有兩個武夫出言挑釁。
那二人在校場上發出嬉笑之聲,謝雲潇前兩次警告他們,他們厚着臉皮叫他“好哥哥”。第三次,他們再鬧,謝雲潇讓他們出列,和自己比武。那二人怎麼可能是謝雲潇的對手?一招落敗,口吐鮮血,手臂都被打折了。
校場上鴉雀無聲,血濺塵土,兩個武夫倒地不起,疼得直喘,也不敢呼痛。
謝雲潇握着劍柄,從一隊士兵的面前走過:“擾亂軍規者,從嚴懲處!盜匪殘殺你們的同胞,掠奪你們的土地,你們倒好,在校場上喧鬧說笑,目無軍紀,身無血性,還不如軍營的雞鴨豬羊,死後能把自己的血肉分給兵将。”
有人吓得手指一抖,謝雲潇側目看他:“把刀拿穩,戰場厮殺,刀尖對準敵人。”
陸征跟在謝雲潇的背後,就像謝雲潇的随從,無論謝雲潇說了什麼話,陸征都不敢插嘴。他聽着謝雲潇訓兵練兵,感覺自己仿佛掉進了寒冰地獄。
陸征知道涼州的軍風嚴肅、軍紀嚴厲,但他沒想到謝雲潇會把涼州的那一套規矩搬到岱州來。
他一介文雅儒生,聽不得粗話。
他強忍了好半天,實在忍不住了,才開口道:“小謝将軍,快到午時了,請您容我告退,我去用個膳。”
謝雲潇打了個手勢,前排的兩個岱州士兵彎下腰來,把受傷的武夫擡去了醫館。剩下的士兵仍然在烈陽下站得筆直,陸征皮笑肉不笑:“小謝将軍,您真是治軍有方啊。”
“請您待在這裡,”謝雲潇冷淡地回答道,“兵将應該同心協力,士兵還沒吃午飯,您也得等等。”
陸征一聽此言,差點昏厥:“小謝将軍,下官不會武功,不比您身強體壯,年輕有為。您就發發善心,放我走吧。”
謝雲潇當着衆多士兵的面,直言不諱道:“敢問陸大人,是否查看過巡檢司的軍糧?”
陸征立刻說:“您可以放一萬個心,巡檢司的軍糧,自然是非常充足。”
巡檢司的軍糧雖然充足,卻經不起朝廷的盤查。陸征在巡檢司做官的這幾年,貪污了不少軍糧,這件事要是敗露了,陸征的腦袋就保不住了。
陸征不敢再說一個字。他跟着謝雲潇,旁觀了一個時辰的軍事演習,謝雲潇勉強滿意,終于放過了衆人,允許他們回到軍帳,暫作休整。
包括陸征在内的衆人都是疲憊不堪,謝雲潇卻沒有絲毫的倦意。
在衆人看來,謝雲潇的武功境界極高,他仿佛是銅筋鐵骨鑄成的,超脫了血肉之軀,精力遠比一般人充沛得多。
謝雲潇去了醫館,探望那兩個被他打殘的武夫。
偌大一間醫館内,共有八位大夫,其中一位大夫是謝雲潇從涼州請來的名醫,那是一位年輕姑娘,名叫湯沃雪,今年也才二十四歲。
湯沃雪的祖輩世代行醫。她的祖父曾任太醫院首席,祖父告老還鄉之後,回到了涼州老家,并在涼州紮下根來,與涼州軍營的關系很近。
湯沃雪自幼學習醫術,熟悉各種藥理和醫經,對于跌打損傷、舒筋活絡,她也很有一套方法。
她撿起那位武夫的手腕,摸到他脫臼的肩骨,歎道:“傷得不重。”
然後,衆人便聽“嘎嘣”一聲,骨頭就接上了。
另一位武夫向她抱怨,藥膳太苦,味道太重,根本就不是人吃的東西。
湯沃雪眉頭一皺,破口大罵:“哪兒來那麼多廢話,愛吃不吃!病死拉倒!!”
湯沃雪的脾氣很急躁,就像煙花一樣,沾上一點火苗就爆炸了,炸得轟轟烈烈。她的鼻頭還有幾顆淺褐色的麻子,因此,她的朋友們戲稱她為“小麻花”。
華瑤才剛進踏進醫館,就聽見有人喊湯沃雪:“小麻花,你把金瘡藥放到哪裡去了?我找好久了!”
湯沃雪一聲怒吼:“沒長眼嗎?不都擺在桌子上!他爺爺的,遲早被你們煩死。”
華瑤輕笑一聲,也跟着喊道:“小麻花?”
湯沃雪循聲望去,隻見華瑤一身錦紗長裙,裙擺繡着金絲牡丹,自有一種高貴的氣度。她連忙整理衣裳,行禮道:“草民參見公主。”
時值晌午,醫館的大夫們要麼在吃飯,要麼在趕工。衆人紛紛放下手頭的活計,華瑤就說:“諸位辛苦了,免禮,快快請起!官兵即将出戰,跌打損傷、止血鎮痛的藥材都是重中之重,諸位要是缺了什麼,務必告訴我,我來籌備。”
湯沃雪與華瑤初次見面,隻覺得公主高貴又溫柔,親切又和藹,她對公主很有好感,也努力收斂着自己,好半天沒講過一句粗魯的話。
她低着頭,繼續分揀藥材。
華瑤竟然走到她的身邊,幫她一起幹活。她萬分驚訝,擡頭望着華瑤,華瑤忽然問道:“你的小名,是小麻花嗎?”
湯沃雪笑着回答:“公主,你别和他們學,小麻花是他們給我起的綽号。”
華瑤認真道:“你要是不喜歡,我立刻對他們下令,不讓他們這樣叫你。”
湯沃雪的笑意就沒從嘴角消退過。她用幹淨的濕布擦了擦手:“不用啦,我早就習慣了。”
華瑤好奇地問:“你的家裡人,怎麼稱呼你呢?”
湯沃雪如實道:“阿雪。”
華瑤的語調極為婉轉悅耳:“阿雪,阿雪,像這樣嗎?”
湯沃雪稱贊道:“您的聲音太好聽了。”
華瑤卻說:“是你的名字好聽。”
冷風吹拂着醫館門口的布簾,華瑤的眼前閃過了一道身影,放眼整個軍營,隻有謝雲潇的輕功如此高超,華瑤定睛一看,果然和謝雲潇四目相對。
華瑤道:“我剛才想去找你,看到你在校場上練兵,我就沒打擾你,你練兵練得不錯,辛苦了。”
謝雲潇看着那一堆藥材,回應道:“過獎了,你比我更辛苦,分揀藥材的過程相當繁瑣,好在你能自得其樂。”
華瑤沒聽出謝雲潇的深意。她伸出一隻手,牽住他的衣袖:“走吧,你跟我去軍帳議事。”
他們在附近的一頂軍帳中開辟了一間密室,用以商讨軍機。那密室的牆上挂着幾幅地圖,從路線到軍陣,早已安排妥當。岱江沿岸的四個賊窩,分别被标号為甲、乙、丙、丁。
華瑤預計從“甲窩”開始剿滅,日子就定在賊寇下山采辦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