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瑾用過飯,喚菱花進來收拾,自己則起身往床榻走去。
“娘子,郎主來了。”
菱花推開門,随她進來的還有一人,孟秋瑾急忙掩過臉,快步埋入屋内更深處的陰影,舉止驚惶,似受驚的兔子。
這半月以來都是這樣,孟深習慣地止了步,隻站在食案邊,小心翼翼道:“阿瑾莫怕,阿耶不進去。”
待菱花将食案收拾幹淨後退出去,孟深才又開了口,“阿瑾可覺得好些了?”
孟秋瑾掩進帳子裡,沉默了許久,才響起輕輕的哽咽聲,聽得孟深直揪心。
“兒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好了。”
“阿瑾,你别這麼想,阿耶跟你保證,一定會尋到名醫治好你的臉,好不好?”
孟深在女兒面前甚至不敢提到時姈的名字,就怕刺激了她。
他的瑾娘,自出生後就沒享過幾年富貴,颠沛流離,受盡坎坷,命苦得就像她的母親。
想起亡妻莫氏,孟深越發悲痛,更恨極了榮安縣主。
憑什麼她那般跋扈惡毒的小娘子還能好好活着,而他聰慧秀美的大女兒卻要容貌盡毀,餘生都活在恐懼裡。
“阿耶,兒昨夜夢見阿娘了。”
帳裡的小娘子輕聲說,話裡充斥着掩飾不住的惘然與彷徨,“她喊着菩薩奴,你快跑,别叫人抓住了,可兒卻怎麼都看不清她的臉。”
孟深心頭苦澀,像被人狠狠撕出一道口子,怒意與悔意交織,令他難以喘氣。
莫氏去時,瑾娘才一歲多,如何能記得母親的樣貌,此後經年,遠離孟府,流落在外,更是無從得見府内在他書房挂着的莫氏小像。
是他對不起她們母女。
當初是他醉心功勳大業,忽視了發妻日漸消瘦的身子,也是他沉浸于新婚妻子初孕的喜訊,疏于照顧幼女,害她一丢便是十年。
今日,更因他位卑權輕,令艱難尋回的女兒受人欺淩打壓,直至容貌盡毀,而他作為父親,一再迫于國公府嚣張作态,即便聽聞榮安縣主已經蘇醒的消息,也無法質問分毫。
孟深雙眼發紅,忍不住狠狠抹了把臉,“阿瑾放心,無論你的傷能不能治好,阿耶都會盡力替你讨個公道!”
“罷了,阿耶。”
孟秋瑾抹幹眼淚,将帳子微微拉開,燭火瑩瑩,暈開一小圈波紋似的模糊光影,隐約照見一小片爬蟲似的疤。
“榮安縣主有聖人寵愛,又有敬國公相護,她活着,對兒、對孟家而言,才是幸事,阿耶不必再為了兒的事去得罪敬國公府了,否則......今後仕途,怕是會生波瀾。”
女兒如此體貼大度,孟深卻越聽越難受,“他敢!天子跟前,他敬國公府還能隻手遮天,攪弄風雲不成!”
孟秋瑾哭過的嗓音有些沙啞,“縣主如今生死未蔔,若死了,敬國公必然要對孟家不死不休,在他們眼裡,兒不過破了相,哪裡比得上縣主的命重要,若縣主僥幸能活,怕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補償一番便是,阿耶執意要争個對錯,懲戒縣主,必讨不得好,不如到此為止......”
“砰”一聲,一隻鐵拳狠狠砸在門邊的牆上,驚得屋内唯一一盞燭火也跟着顫了顫。
“阿耶......”
“你的後半輩子全給那縣主毀了,竟還要為了我這個無用的阿耶委曲求全!我孟深辛苦爬到今日這個位置,要是還讓你們跟着受氣,這個官做來何用!”
孟深咬緊牙關,一張白皙面皮氣得發紅,眼裡似是能噴出暴怒的烈火,将人焚燒殆盡,隻在掃過女兒發顫的身子時,才勉強收回淌血的拳頭。
“阿瑾好好休息,阿耶有事先走了,明日再來看你。”
“阿耶!”
少女自帳中出來,急聲喊他,卻也不敢走遠,隻猶豫地站在榻邊,捂着半邊臉,手掌邊緣露出一點醜陋的疤痕。
“阿耶要去做什麼?”
“我侍奉聖人多年,他是明君,倘若知曉内情,自不會偏袒逞兇行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