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即否決:“我不要。”怕嫌棄表現得太明顯,又嘟囔一句,“……早晚會成為一堆沙子。”
攤主聽不懂她的弦外音,好脾氣解釋:“小娘子放心,這些钗用的都是東國的翠珠,十年八年都壞不了。”
甯随淵不語,沉默放下了那根朱钗。
兩人繼續閑逛,街巷熱鬧非凡,雜耍的,唱曲兒的,河邊對詩賦詞的,盡管是虛假的蜃境,卻也映照出了真實存在過的世間煙火。
甯随淵身處其中,隻覺得吵鬧。
“春耕節是什麼?”
來來往往的路人三句話離不開春耕節,饒是甯随淵存了幾分好奇。
扶熒說:“是民間慶祝豐收的節日。”
甯随淵又問:“每個城鎮都會過?”
扶熒颔首,“平頭百姓靠土壤而生,便是窮家子,也會在這日拜祭土地,并且祈禱明年的風調雨順,這是代代相傳的習俗。”
“拜祭?”甯随淵挑眉,“與其拜祭土地,倒不如去找那些樂于助人的仙人來得痛快。”
扶熒聽罷歎氣,“拜祭為慰藉,不為求神。若莊稼遇懶漢,便是土壤肥碩,來年也生不出麥子。凡人沒有帝君的這般手段,便是仙長樂于助人,然凡塵粒粒,從何相助?最終依仗的不過是自己。好比這樣的日子,都是為慶祝,更是為了犒勞自己一年的辛苦。”
扶熒語落才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
甯随淵是高高在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魔尊,怎會體諒凡人辛苦?
她自嘲地搖了搖頭,随意拿起攤上的玉镯把玩。
粉色的镯子,算不上過高的品相,她拿在掌中觀摩了會兒,隐約感到熟悉,有些像是沈應舟曾送她的那個。
不過這樣的镯子滿大街都是,稱不上奇,扶熒隻看了一眼就放下。
甯随淵凝着她的側臉,“看起來你很熟悉凡塵。”
扶熒不慌不忙,“帝君行宮有不少書卷,若帝君細讀,自是比我熟悉。”
甯随淵:“……”
這點他文盲呢。
不過無法反駁。
除了日常的打打殺殺,甯随淵唯一的消遣就是睡覺或者擦拭他那把寶貝戟。
看書……
這是他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
記得剛從海裡出來的時候,甯随淵大字不識一條龍,後來遇青梧,見他一隻可憐,于是将他撿回九幽。
後來背着青梧出門,淘氣的小孩兒往他背上貼字條,他不識字,本着初來乍到必須友好的原則,幼年的甯随淵好脾氣地去詢問紙上的意思,那孩子咯咯笑,說誇你的詞。
這是第一次有人誇他。
甯随淵喜不自勝,逢人就說自己的名字是“小野種”,直到後來才知道,那根本不是誇贊。
事情自然而然傳到了青梧耳朵裡,她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妙。
青梧狠狠教訓了那些個頑劣的孩子,又整日教他讀書認字,還給他取名“随淵”,甯作姓,取意安甯。
然違背母願。
甯随淵這生都不得安甯。
所以讀書這件事,也僅在青梧在時做的殷勤。
到她敗落,那大批的藏書也都跟着落了灰。
甯随淵是不如賀觀瀾那厮有學識,但也不覺得有什麼。
他是九幽的帝君,是衆人聞之色變的魔頭,當一個人掌握了至高無上的權力,便無人敢評判他的缺點。
“既然愛看這些,等出來後放你去找賀觀瀾,本尊相信他會讓你看個夠。”甯随淵毫不羞恥自己的缺德,振振有詞道,“聽說太華宮的藏書閣,有不少和你一樣愛看書的人。你們志同道合,定然聊得來。”
扶熒去過藏書閣,想到那裡就毛骨悚然。
她懶得搭理甯随淵,前頭快到出頭了,基本也沒什麼好看的。扶熒撞開甯随淵,轉身折返。
甯随淵被封了道行,身體與凡人無恙,這麼一撞,生生讓他撤了一步。
他也不惱,甚至莫名起了幾分興緻。
甯随淵坐到如今這個位置,遇到的隻有三種人:怕他的,想要殺他的,還有他殺不了的。
扶熒顯然不屬于以上三種。
她不怕他,更像是……讨厭他?
他三兩步就跟上前去,“扶熒。”甯随淵慢聲叫她名字,“未到午時,便是你走這麼快也出不去。”
這快走的兩步确實讓她氣喘,傷也開始跟着疼了。
她回頭欲說些什麼,忽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閃出幾道身影。
三人均為男子。
一胖一矮,這就間接導緻站在他們中間的男子格外鶴立雞群。
幾人穿着墨綠色的戎裝,腰挂令牌,這是鎮天司常見的打扮。
随着夜幕降落,原本擁擠的街道變得更為密不透風。
扶熒還想看得更清些,卻被過路人推搡着向後。
眼看着要摔倒時,一雙大手撈着她躲到一旁。
“愣着做什麼?”
扶熒根本沒聽清甯随淵到底說了什麼。
她隻是踮起腳尖,迫切得向前面張望。
有人不住從兩人間穿插而過,甯随淵手一松,她便魚一樣溜走。
叫嚷,笑聲,令人才讨厭的四處跑鬧的孩子,這些事物帶過來的煩躁感在失去的能力面前都變得不值一提。
甯随淵沒有如這一刻這樣憎惡過,使不出術法,又不能直接全殺了,畢竟這裡是幻境。他隻能和周圍人一樣,肩擠着肩,艱難在人群中穿行。
扶熒已來到攤子前。
僅隔着不遠處。
夜幕降臨的那一刻,挂在街道兩邊的燈籠都跟着亮了。
一盞接一盞,如同漫遊的星火一直蜿蜒至天際。
透過輝映的燈火,少年郎拿起了她剛剛看過的那隻粉镯,小心翼翼在掌裡掂量一番,又一本正經地伸出自己的手腕比對。
他很高,勁碩。
手指更長,那枚镯子在手腕的比對下顯得小得可憐。
“多少錢呀,老闆?”
“三銀錢。”
沈應舟掏出錢袋,抖了抖,最後隻掉出幾塊可憐巴巴的銅闆。
他耷拉着眉,抿着唇,表情一下子變得委屈了。
過了會兒,突然像是想到什麼,沈應舟表情裡又生了光,他一把拽過胖子:“借我些,發月俸就還你。”
胖子捂着錢袋如臨大敵:“沈應舟你差不多得了!前些天借我的還沒還呢!再說,你月俸比我們高,你的呢?”
他嘿嘿傻笑:“都給你嫂子啦。”笑完又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剩餘的……剩餘的給路上那瘸腿讨飯的娘倆了。”
四周過于吵鬧,扶熒聽不見他們後面說了什麼。
就見兩人拉拉扯扯,你争我奪,老闆不知是看不過去,還是礙于他們的身份,最後就收了那幾塊銅闆,包好镯子遞給沈應舟,擺手就将幾人打發了。
他頗為驚喜,雙手接過連連道謝,随後如若珍寶地藏進了胸前的口袋。
三人繼續往這頭走,離得近,扶熒聽得也清楚了些——
“我本答應帶慕甯來過春耕節的,可惜任務在身,抽不出空。不過這镯子襯她,她看後定會歡喜。”
“等來年,我定親自帶她前來賞燈。”
這話不知是對同伴說,還是對自己說。
他似有遺憾,滿天的燈火隻映見他眉間的思念。
人潮自兩邊迅速穿行,扶熒越過人海,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停下。
“沈應舟。”
她溫聲輕喚,雙眸描繪着這張近在咫尺的生動的眉眼。
沈應舟像是感知到什麼,步伐猛一瞬間頓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