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氏也并不怪罪,不過内心對于這位小娘子的印象稍稍做了修正。方才初見,隻覺得小娘子安靜内斂,被禮教一絲不苟地束拘着。如今看來,在這層束縛之下,她沒有盲從,甚至有那麼一點點悖逆之心,亦或是嘲諷的态度。浮光如織的錦緞掩蓋着的,不僅僅是細膩瓷白的皮肉。她有刺頭,不好惹。
公孫氏心裡掂量了一番,面上卻不露,笑着繼續道:“本朝太子元澈,乃是崇德夫人馮氏所生,按例,崇德夫人賜死并追尊為崇德皇後。三皇子淄川王元湛與四皇子元澤乃系姜昭儀所生。五皇子渤海王元洸的母親去世的早,幼時由保太後親自撫養,作了質子回來之後便封了王,如今隻寄情琴棋書畫,人也随和。”
随和麼?陸昭不覺得,大概是随便吧。
“除此之外,還有陛下的異母兄弟涼王元祐,涼王是武威太後之子,常年在外領兵,甚少回來。”
這樣的時局,内宮人對于涼藩的評價竟還能如此不帶褒貶,陸昭心中有些吃驚。
“女眷之中,陛下膝下還有崇德皇後所生的長樂公主雁憑,與娘子年紀相仿,尚未出閣。不過頗值得一提的是與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舞陽長公主傾華,驸馬是先帝麾下的第一儒将舞陽侯秦轶,年紀輕輕就平了契丹國,迫使耶律達滿稱臣。”
公孫氏有條不紊地叙談着,除了對宮内之事要對陸家交待明白,還不忘觀察眼前這位娘子。似乎她的每一句回應請詢,都不是高明的;每一次目光流轉,都不是圓熟的。對于宮闱之事,似乎也是半知半懂。遠不像她姑母所說,倒像是尋常勳貴家的清淑女兒。不會聰明到讓她這個久在深宮的大内司有絲毫的不适,一切都是那麼的妥帖。
帶着這份妥帖之感,公孫氏在日落時分乘車回宮。宮門尚未下鑰,另一輛紫绡錦蓬車與她的馬車擦身而過,随侍不過一人,點着一盞昏暗破舊的宮燈,匆匆而過。公孫氏低頭一思,忙沖身後的兩名儀衛道:“多打幾盞燈跟着那輛車過去,問起來就說是奉了皇後的诏命相送。”
皇宮内的靜谧是最有分寸的,公孫氏回到椒房殿複命,侍醫有序而出,誰也不多言一句。
帷幔低绾,紗簾輕垂,繡的是鳳凰踏碎玉玲珑,孔雀斜穿花錯落,繁豔之至。新皇後就在簾後和衣而卧,斜倚香爐倦倦而眠。公孫氏走近上前,稽首叩拜,道的是長樂未央。
皇後輕笑道:“擾了孤的睡意該當何罪?”
公孫氏恭謹答道:“宮裡哪是有了睡意便可阖眼的地方呢?卑職自問無罪。”
這話沒來由得刁鑽,但卻實在。
“不求過美,惟求冬暖夏涼,遇有睡思則就枕。”前人的意味缱绻之句,陸妍噙到口邊,卻隻有苦澀。偶然想起方才侍醫所說的那番話,心中早已一片死灰,是憑借運氣登上極位,還是淪為棋子遭人暗算,如今再也辨不清了。
“皇後?”
公孫氏溫和的聲音傳到耳邊,陸妍立刻收回意續,道:“兄長可離宮了?”陸振一進宮便去魏帝那裡謝恩,兄妹二人相處時間少之又少。晚膳不到,又被東朝喚了去,之後又随魏帝入宣室殿。陸妍在宮中浸淫多年,熟悉魏帝的脾性,深知兄長在魏帝的面前隻有疲于應對的分,心中不免擔心。
“回禀皇後,卑職已命人送了國公回去。”公孫氏才說罷,幾名宮女又添了幾盞燈,殿内明亮了些許。大魏隻有國公和郡王可用紫,如今還不到正月初一,各個藩王還不能回京朝賀,前趙保國公重病,現下隻有陸振一個國公可以出入皇宮了。其實也不用如此着眼分辨,隻看那絲毫不敢張揚的儀仗,便知道是誰了。
陸妍緩緩起身,道:“兄長的性格收斂慣了,也糊塗了。這樣大的天恩,總要鋪些場面,前呼後擁高高興興地離宮才是正理。有勞内司費心了。”
公孫氏謹畏道:“這是卑職分内之事。”說罷,從宮婢手中取過溫飲,恭然敬放在皇後身邊的長幾上,複道,“陸昭那孩子倒是有幾分像國公,很是斂然溫和。”
陸妍原本要去取茶飲,聞言罷,手在半空中懸住。她移步出簾,從外殿壁上取下一柄鑲金嵌寶的挂劍來。劍身輕抽,寒光微耀,冷生生的白刃便落在了公孫氏的面前,輕薄的鋒利之感絲絲入扣。“鞘安于鈍,以護劍利。”陸昭其人,她畢竟是姑母,又怎麼會不曉得。
收,則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
放,則積屍川沒岸,流血野無塵。
此時公孫氏明白了陸妍話中的意思,聯想到建邺城風雨之中,這個女孩子是如何帶着南人殺出來的,她更擔心這把劍是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