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我懂一點點。”
她趁此機會給覺吾講解周家本應該用什麼陣法,又錯在什麼地方。有些陣法,既能捉鬼也能降妖,是通用的,豹豹多了解一點不是壞事。
但講着講着,桑落神色微變:“不對,這些陣法是故意畫錯,掩人耳目的。”
各種錯漏的線條堆疊在一起,反而形成了另一個兇惡狠毒的陣。陣眼雖隐蔽,但隻要看出其中關鍵,不難發現此陣鬼氣萦繞,已經沾了人命。
桑落張開手,無鋒劍憑空出現,覺吾立刻跳到她肩頭,眼神警惕,環顧四周。
她以劍尖劃過陣眼,絲絲縷縷的黑氣攀着劍身往上走,像一條條毒蛇,随時會張開大嘴露出獠牙,狠狠咬上一口。
然看似詭異兇猛的黑氣,實則連桑落的指尖都沒碰到,隻敢在無鋒劍下方盤旋,做着無謂的叫嚣。
桑落:“怪好笑的,這陣和制作它的人一樣,鬼鬼祟祟偷雞摸狗,真碰上有實力的,連出來都不敢。”
她手腕一翻,将黑氣震開,原本蠢蠢欲動要再吞噬一人的陣法,又一次歸于安靜。
覺吾炸起的毛一點點回攏,她問:“誰死在陣法裡了?傷魂鳥?”
“不,是畫陣者本人,被反噬了。”
桑落随時都可以毀了這方陣,但還不到時候,她動手會打草驚蛇。
她繼續向前走,聽到了陣陣孩童的哭啼,分明是青天白日,她們也都有修行傍身,但覺吾聽着這哭聲,尾巴上的毛都炸開了。
“這孩子怎麼哭起來……哇哇哇的?”
和在飯廳裡的周家人一樣,這個小的哭起來也是很有節奏的,像是被人操控着一樣,發出“哇——哇——哇——”的哭聲。
每哭三下是一個循環,哭完後停頓下,開始下一個循環。
好像他不是為了表達難受饑餓而哭,而是到了時候就該哭,一聲接一聲地哭。
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周老婦人邁着小碎步,慌忙往孫兒的廂房趕。她走得很快,帶起來一陣風,她身上的香粉随之漂浮,叫嗅覺靈敏的覺吾打了好幾個噴嚏,又幹嘔了下。
“這個人……又香又臭的,好惡心。”
她将毛茸茸的腦袋貼在桑落的脖頸上,用力深吸一口,舒服多了。
桑落很少用熏香,她在四方谷的閨房裡倒是有香爐,但那是明心道人為她準備的。他依照他人養女兒的标準,将所有東西都給她準備上,由于他方方面面都照顧得十分精細,桑落本人反而有點糙。
但覺吾就是覺得桑落的味道很好聞,和桑落湊在一起,她總覺得暖洋洋。
桑落在覺吾的背上輕拍了兩下,輕摁住她的鼻子,安撫道:“委屈你了,這一家子都快死了,身體即将腐爛,所以隻能用大量的香粉遮蓋。”
剛剛在飯廳裡不明顯,是因為他們将整個周家都熏香了,叫人分辨不出香氣是來自于整個屋子,還是屋子裡的人。
房間裡,周老夫人抱着雪白可愛的男嬰哄着,剛剛還哭個不停的孩子,到了她懷裡就安靜了下來,祖孫二人和樂融融,瞧着一派祥和。
老婦人抱了沒一炷香的時間,就直不起腰來,坐在椅子上喘氣。
桑落以兩指劃過覺吾金色的眼眸,為她暫時開了個陰陽眼,“看。”
覺吾再擡頭,不遠處的景象忽然變了,再看不出半點天倫之樂,隻剩下鬼氣森森。
老太太身上都有屍斑了,懷裡抱着的也是死嬰,背後還挂着一個脖子血淋淋的小女孩,看上去在五六歲的樣子。
覺吾:“原來這才是真正殺人的惡鬼,那傷魂鳥是?”
“是她母親。”
桑落和傷魂鳥共感那短短幾瞬,已經看完了一個女人的一生。
“剛剛周老夫人的話,你全都反過來聽就對了。是他們想要孫子傳宗接代,嫌棄生下的是個女娃,為了讓兒媳婦再生男孩,找了各種偏方,求遍所有關系,最終惹來了假道士。”
乾坤袋裡,周氏聽着桑落平緩叙述她的曾經,眼淚滾滾而落。
在最開始,她也曾怨過,為何她生的不是兒子?她甚至一度恨上了自己千難萬險才生下的女兒,連奶都不肯喂。
她這個親娘尚且如此,周家其他人就更不會管這個孩子了。孩子被餓得不停大哭,她煩得不行,一度生出把這孩子掐死算了的念頭。
但轉瞬她又被自己吓了一跳,心虛和愧疚讓她的理智暫時占據了上風,她強撐着坐起來,将在床邊的女兒抱起。
“母愛真是很神奇的東西,隻一眼,她忽然就愛上了自己的女兒,成了一個好母親。這一年,她也不過十七歲。”
桑落說:“而整個周家,也隻有她在愛她的女兒。”
生這一胎傷了周氏的身子,她很難再孕,這讓周家人對她很不滿。她自己也覺得對不起丈夫和公婆,因此不論給她端來什麼偏方,她都會喝下去。
那段時間,周氏的人生都是苦味的,她吃了太多的藥,味覺都失靈了。她被偏方由裡到外滲透,整個人都散發出難聞的氣息,她自己還發現不了,直到有天行房後,丈夫寒着臉說了句“你也不聞聞自己身上什麼味兒,你不嫌惡心嗎?”,她才發現自己連嗅覺也沒了。
她呆呆坐在床上,不知何時眼淚流了滿臉。一個有點融化的硬物被送到了她嘴邊,她低頭,看到女兒墊着腳,将糖往她嘴裡喂。
她還不滿四歲的女兒說:“娘,不哭。”
隻有她一個人愛的女兒,成了唯一愛她的人。
第一次,周氏不想再為了生兒子而努力,她有女兒就夠了。
第二天她端着炖好的湯去見丈夫,将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回應她的,是丈夫的勃然大怒。
巴掌落在臉上,熱湯潑了她一身,燙的她驚聲尖叫,公婆在此時闖了進來,她怕極了,捂着頭不停道歉。
周老夫人卻一反常态,溫柔地扶起她,還指責她的丈夫不懂事。
簡單而膚淺的安慰,讓周氏受寵若驚,她有些忐忑,但更多還是心懷期冀,以為她不用再為生兒子而努力了。
卻不知,這才是她真正絕望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