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酒瓶折射着迷離的光線,晃得她眼暈。
沈歲寒轉身離開的時候,她就後悔了。
她知道他盡力了,知道他是關心則亂,姐姐出事也不是他的錯。
她不該把積攢在心底的情緒全部發洩在他的身上。
他們經常因為雞毛蒜皮的事吵架。
但也僅僅會因為雞毛蒜皮的事吵架。早上吵完,下午就和好了,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過。
岑綿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也不敢面對他,幹脆當一個逃兵,逃到酒吧,試圖用酒精麻痹自己。
蔣晏山語氣溫柔地安慰她:“不要想那麼多。該道歉的人是我才對,是我和歲寒的關系影響到你了。”
岑綿難過地搖搖頭:“不是你的錯,你沒必要道歉。”
“我也沒想到,他到現在還在懷疑我。”蔣晏山輕歎了聲,“他好像,很介意我和小溪的關系。”
岑綿又搖了搖頭,替沈歲寒解釋道:“畢竟姐姐之前是他上司嘛,你也知道,他剛工作的時候,一直是姐姐帶他做事。姐姐出事,對他的影響也很大,他心裡肯定也不好受。”
蔣晏山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當然。大家都是擔心小溪。”
岑綿點點頭。
她抱着膝蓋,目光渙散地盯着不遠處,也不知道在看些什麼,頓了頓,岑綿忍不住開口:“我……前兩天夢到姐姐了。”
這件事,她一直藏在心底,跟誰都沒有提起。
但不知為何,她這會兒想和蔣晏山說。
“這麼多年,兇手一直沒找到……我這回回來,其實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幫上什麼忙。”她歪着腦袋看了看蔣晏山,她的樣子看上去懵懵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在說胡話,“這事除了你,我和誰都沒說。你也知道……我爸媽把我送到國外讀書,就是擔心我。我不想讓他們再擔心我了。”
蔣晏山輕聲對她道:“綿綿,你喝多了。别胡思亂想了。”
岑綿搖搖腦袋,把臉埋進膝蓋裡。
她的聲音悶悶的:“我沒醉。”
岑溪的屍體,是岑綿發現的。
那天下午,她們約好了一起去逛街。
她去岑溪的公寓找她,那裡雖然不大,卻被岑溪布置得很溫馨。
那天公寓的門是敞着的。
——岑溪從不會忘了關門。
她就那麼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臉色青白,五官僵硬,沒有了往日的生動。
那張臉岑綿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岑綿不敢繼續想下去,緊緊抱住自己,縮成一團。
她的身體止不住地發抖。
蔣晏山想安撫她,伸出去的手頓了頓,最終,還是收了回去。
“你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跟我說。”
岑綿遲疑地看了看他,而後輕輕點了點頭。
忽地,酒瓶碎一地的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聽到動靜,岑綿也望了過去。
原本熱鬧的氛圍有一瞬的安靜,葉依珊看了看其他人,拉着對面的女生往門口的方向走了幾步,壓低聲音:“趙瓊,這麼多人呢,别鬧了行嗎。”
被喚作趙瓊的女生看上去情緒十分激動:“我鬧什麼了?你自己做的事,不敢承認嗎?當這麼多人面,你也知道丢臉了?”
葉依珊拉着她離開卡座。
岑綿盯着兩人離開的方向,疑惑地問:“怎麼回事?”
趙瓊也是漫卡的簽約漫畫作者,筆名“Angelkiss”。
岑綿和趙瓊并不相熟,隻知道她和葉依珊關系很好,葉依珊經常在朋友圈曬兩人一起出遊聚會的照片。
蔣晏山瞟了眼,道:“可能是因為Fancyland那件事。”
“葉子是要求平台公開數據的主要發起人,他們把這件事鬧得很大,Fancyland不得已關停了服務。趙瓊一直是這類輔助工具的支持者,平台關停對她影響不小,所以很生氣葉子他們把事鬧大。”
岑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她歪過腦袋,問蔣晏山:“現在也有AI寫作了吧?對你們影響大嗎?”
蔣晏山笑了笑:“你想聽實話?”
岑綿點點頭:“當然。”
“對我個人而言,沒有影響。怕被科技取代,本身就是無能者的表現。幾次技術變遷都受到極大争議,攝影代替繪畫,電影沖擊劇場,網絡平台興起新的文學形式對抗傳統文學……這麼多年過去了,技術依舊在發展,藝術形式也沒有湮滅,反而演變出新的形式和流派,并非壞事,實在沒必要杞人憂天。”
“現在的問題是,技術在發展的過程中是否有越界的行為,如何監管,如何良性發展,這才應當是主要關注的問題。所以我還是挺支持葉子他們要求平台公開數據的。”
“我不喜歡。”岑綿搖搖頭,“我讨厭他們管AI生成的圖片叫做‘藝術’。那些圖片你也看到了,與其說是創作,不如說是模仿複制。AI哪裡會創作,不過是把大量從别人那裡拿來的數據重新整合輸出罷了。藝術明明就該是抛卻模仿的部分,那些飽含着人類無法複制的情感、觀念、思想的作品,才能稱之為藝術。我不明白,科技發展為什麼一定要最先沖擊藝術領域,當所有人都把它看成藝術後,‘藝術’隻會越來越廉價。”
“綿綿。人類早期對藝術的理解,也是一種對自然的摹仿。到底什麼是‘藝術’,沒有人能給出一個準确的定義。藝術品的工業化本來就是長久以來争議不斷的話題。真的要說,我們從事的行業也是在将藝術商品化的行業,我們本身就是既得利益者,去害怕AI把藝術變成更大衆的消費品,究其根本,或許也隻是害怕自己的利益被侵害。”
岑綿張了張嘴,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葉依珊和趙瓊回來了。
大抵是沒有談妥,兩人都表現得很不開心。
葉依珊和其他人打了個招呼,準備提前離開。
岑綿想追過去詢問情況,卻被蔣晏山按住。
蔣晏山道:“這個時候你還是别摻和進去了。讓葉子好好靜一靜吧。”
岑綿想想也是,便給葉依珊發了條信息,安慰她如果想找人聊天的話可以找自己。
蔣晏山看了眼時間,對岑綿道:“别想那麼多了,你今天狀态不好,我送你回去,早點回家休息吧。”
岑綿收起手機,本想答應,轉念又想到沈歲寒就住在她家隔壁。
她怕和他遇到,怕面對他,怕他問自己為什麼醉成這個鬼樣子。
不想回家。
岑綿也看了眼時間,嗫嚅道:“時間還早呢……再玩會兒吧。”
蔣晏山見她小心翼翼的模樣,輕歎一聲:“行了,别再喝了。我帶你出去吹吹風吧。”
遲疑片刻,岑綿輕輕點點頭。
隻要不回家,做什麼都行。
-
岑綿的記憶,隻停留在蔣晏山把她送到小區門口。
幾點回來的,怎麼回來的,她全都不記得,她隻記得自己和蔣晏山說了很多很多抱怨沈歲寒的話。
說他這人嘴又毒臉又臭,總是兇她,不讓她幹這不讓她幹那,要是有可能,她希望和他老死不相往來。
但岑綿清楚,她說的那些都是氣話。
她不想和他老死不相往來。
岑綿在床上打了個滾,用被子捂住腦袋。
頭疼得要命,她還是不想面對現實。
她和沈歲寒從沒有吵過這麼長時間的架。
每次惹他生氣,隻要嬉皮笑臉地打诨過去,他從不和她計較,還會請她喝奶茶。
可這回,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和他道歉。
門口傳來敲門聲。
岑綿縮進被子裡,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
不想見人,不想面對。
敲門聲還在響。
岑綿在床上當了幾秒與世隔絕的鴕鳥,但轉念一想,會來她家敲門的,隻有沈歲寒。
他……已經不生氣了?
想到這兒,岑綿倏地從床上蹦起來。
她匆匆趿上拖鞋,絲毫不顧自己疼得快要爆炸的腦袋和憔悴的模樣跑去給沈歲寒開門。
岑綿打開門,便見沈歲寒筆挺地立在她家門口。
真的是他。
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岑綿整個人都變得陽光起來,她朝他揚起嘴角,那一刻,所有的擔心和遲疑都消失不見,她有很多想和他說的,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我……”岑綿支支吾吾地開口。
可當她和沈歲寒對上視線,岑綿才發現他隻是輕描淡寫地睨着自己,臉上是她從沒見過的生疏和冷漠,仿佛從不認識她一樣。
岑綿微微一怔。
沈歲寒收回目光,他朝她揚了下自己手中的警官證,口吻疏離又簡明扼要地對她道——
“請問是岑小姐麼?我們是西江區刑偵二隊的警察,葉依珊葉小姐昨晚遇害了,聽目擊證人說你們當晚見過面,想和你了解下具體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