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哔啵,時間便在一堆一堆積起來的灰燼中流走,月亮不知不覺溜到後半夜,邵代柔蹲在靈堂門口,邊上靠牆坐着兩個早已睡死過去的仆人。
衛勳耳力過人,清楚聽見她嘴裡氣呼呼地嘟囔:“這個錢嫂子,今日竟然連裝樣都不來了!我記得來時分明放在這裡的,去哪了呢……煩死個人了!”
走過去一瞧,原來她是在翻找燈籠。
“夜了,我送大嫂回去吧。”
邵代柔蹲在地上,一盞白燈籠忽然提到她眼前。
一擡頭見是衛勳,她先是愣了一下,很快便被求之不得的喜悅淹沒,“那就多謝将軍了。”
“走吧。”
衛勳踅身向前,邵代柔跟在他身後跨出靈堂門檻,起起伏伏,跌跌宕宕,她難掩心中的恍惚,直直望着側前方提燈的高大背影發怔,天呀,王孫公子給她提燈照路,她該不會是在白日發夢吧!
自然不是夢的,王孫公子還轉頭對她問話呢:“大嫂跟前侍奉的人呢?”
說起錢嫂子邵代柔就氣不打一處來,夢的氛圍碎得徹底,恨不得叉腰,“鬼知道上哪裡鬼混去了!”
什麼神啊鬼啊的,府裡還辦着白事呢,擔心觸衛勳忌諱,邵代柔趕緊念了兩聲“阿彌陀佛”,把面上的怒氣斂一斂,嗐了一聲,“我也不稀罕,李家派來的仆婦,是來伺候我的還是來看守我的都說不好。”
衛勳想起上回進邵代柔屋子,發覺屋裡連一個伺候起居的小丫鬟都沒有。這事倒不難,隻要他在李老七面前提上一提,丫鬟婆子總是能有的——
不過既然她不想要,那便罷了。
衛勳看她一眼,問起别的話題:“大嫂似乎對李家頗有微詞。”
邵代柔重重哼了一聲,“這可不能怨我,實在是這家人品性太糟。”
畢竟是在李家人的地盤上,她說話時還下意識警惕地左右瞧了瞧,可說完瞧見衛勳,她又覺得沒要緊,鬼鬼祟祟怕人來的架勢反倒像是心虧,她可不想讓衛勳誤以為她是好背後搬弄人是非的婦人。
于是邵代柔又将胸膛理直氣壯挺了挺,“不過就算當着他李家人的面我也敢說,不是好人還不許人議論麼!”
看樣子,屬實有些意氣用事的成分在裡頭了,越說越氣惱,邵代柔哀怨睨一眼衛勳,“我知将軍為人仁義,可有一句說一句,将軍贈給李家的白事金,委實太多了些!他們往日對李滄将軍的一舉一動,實在配不上這樣大的恩惠。”
前方花路到了盡頭,腳下轉了個彎,走上另一條。
衛勳說:“其實我并不曾得知滄大哥和李家之間的恩怨,滄大哥往日并不常提及家中事。隻是憑我來到這裡幾日的所見所感,推測李家人心中确實有所打算,因此帛金一事……”
說到這裡,難免一聲歎息,“我見大嫂是性情中人,索性對大嫂直言相告,帛金一事,如果連我都不施以重視,李家愈發發覺此事無利可圖,還能指望他們日後在滄大哥的發引祭奠等一應事宜上上心嗎?恐怕隻有我一年複一年重視下去,他們才會一年複一年料理滄大哥的身後事。”
邵代柔驚訝擡眼望着他,正對上一雙洞察人心的眼睛,又深又定,靜得可怕。
原來,那些令她氣惱不易又不知如何告知才好的事情,其實他早就想到了,而且比她看得更加清楚長遠。
她遲遲盯着他發怔,得來衛勳一句有些無奈的提醒:“大嫂仔細腳下。”
好像有些無奈,似乎又有些包容——
當然,這都是她自己的臆想,誰也不知道。
邵代柔更加發怔地盯着他寬闊的背了。
高大魁梧,天生兇相,又是行伍出身,怎麼想都不應當是一個心細如發的人,但他偏偏就是如此心思細膩,好得……好得都……
讓邵代柔想不出形容詞來,總之就是好,很好。
至于衛勳待她呢?李家人不掩飾的一衆吃人嘴臉,把事不關己的邵代柔都反襯得像是良善人一個了,興許是出于這樣的緣故,衛勳才對她另眼看顧一二。
他可能不覺得有什麼,可是,在邵代柔十分貧瘠的過往生命裡,這已經是極為罕見的照拂了。
從靈堂走出來有一程子了,到李家老宅尚且有段距離,于是所有的光影和喧嚣都遠了,一世間的沉默像水一樣湧上來,今日不見月亮,星辰也稀淡,天地茫茫,唯有樹影相伴,他手中的燈籠反倒像是成了世間的唯一一束光。
邵代柔的餘光越來越不太聽自己使喚,一個勁往眼前人身上飄。
衛勳真的生得好高大,她的個頭最高處也不過隻齊他的肩,就連落在地上的影子都完全被他的倒影兼并……
奇了怪了,之前怎麼會畏懼他呢?分明是足以遮風擋雨的安穩肩膀。
越是看他,越是品出了幾分鐵漢柔情的奇特況味……
啊呀呀,邵代柔心驚肉跳,怕不是被黃皮說中,真患上了失心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