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兩道門簾和堆着柴火的後院,郁竺來到一間廂房。
那婆子将茶水斟滿,便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朝着郁竺說道:“雷都頭正趕來此處,你且稍安勿躁,稍等他片刻。”
郁竺颔首。
她賭對了,這間黑澡堂的幕後“保護傘”就是雷橫。
雷橫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原著裡,他将劉唐誤捉了送給晁蓋拿了十兩贈銀,後來劉唐追要,雷橫死活不給,二人大打出手。
當時讀到此處,郁竺就覺得他有些貪财,實在不符合好漢的行事作風。
今日一看,果然如此,連身邊的人都評價他“悭吝”。
不過他的吝啬,實在是有原因的。
雷橫是鐵匠出身,早年生活貧苦,曾開設過碓坊,殺牛放賭等違法的生意也都做過。
後來上了山,同樣一起私放宋江的郓城縣都頭朱仝,排位卻比雷橫靠前很多。個中原因,除了個人能力外,恐怕雷橫的性格因素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隻不過郁竺沒想到,他愛财到了這種地步,連黑澡堂子都有他的份兒。
正想着,一個紫棠色面皮,長着扇圈胡須的男人推門而入,嚷嚷道:“晁天王别來無恙?小弟心中挂念得緊呐!”
待那男人看清郁竺是個女子,頓時收住了話,滿臉狐疑。
郁竺不等他開口,便搶前一步,拱手道:“雷都頭安好!我乃梁山泊晁蓋哥哥麾下一員頭領,郁竺是也,江湖上人稱‘女管仲’。今日與表兄武松,遵晁天王之令,特來山下,欲向都頭獻上薄禮,聊表謝意。”
郁竺這話信息量太大,雷橫瞪着綠豆眼反應半天,這才拱手道:“久仰!久仰!”
果然,外号是好漢行走江湖第一必需品,郁竺上下嘴唇一碰,給自己扯了個“女管仲”名頭,還真把雷橫唬住了。
雷橫雖對武松的大名早有耳聞,至于郁竺卻是陌生得緊。
聽聞郁竺自我介紹,他便上下将其打量一番,心中暗贊道,這晁蓋果然手段非凡,竟能招攬到這般花容月貌的女中豪傑上山做了軍師。
隻是,他已晁蓋已有些日子沒有來往,晁蓋如何想到此時遣這二人來送謝禮?
況且,他還聽聞那武松可是被刺配到孟州去了。
思及此處,他拉開椅子,大馬金刀坐下,話裡卻有言外之意:“武松兄弟的大名,我可是如雷貫耳,前些時日聽說兄弟手刃了那對奸夫□□,雖覺惋惜,卻也敬佩不已。不知我武松兄弟何時投了梁山,成了晁天王麾下猛将?”
郁竺早猜到雷橫必有此疑問——他一介貧苦鐵匠能做得都頭,必不隻是膂力驚人,定然也是有些頭腦的,且兼着黑白兩道,自然也是謹慎之人,不會對她的話全盤相信。
為此她自然早已編好一套答案,從容回道:“我兄長武松,自被刺配孟州,曾替那地界上的一位豪傑,喚作金眼彪施恩的,驅散了惡霸,奪回了一座酒店。卻不料因此得罪了當地的官紳張蒙方,被他設計陷害,下了大獄,又被發配恩州。那張蒙方,害我兄長不成,竟還妄圖在路上買通解差,取了兄長性命。”
“我本是孟州人氏,幼時随父親讀過幾年詩書,雙親亡故後,便獨自代寫書信為生,勉強糊口。聞聽我表兄被發配恩州,便一路留心跟随,直至飛雲浦,見那解差欲行不軌,便及時出手施計救下我表兄。表兄哪裡容得下那兩個解差,将他們兩刀砍作四段。因怕被官府追捕,我倆便一路向東,逃至梁山,投了晁天王。”
“晁天王為人仗義,對我兄妹二人多有照顧。隻可惜我兄長一路颠沛流離,受盡磋磨,高熱之下,昏厥過去,醒來後,竟成了啞巴。”
郁竺的謊話半真半假,細節穿插得恰到好處,雷橫當下已經信了六分,在心裡感歎道,堂堂打虎英雄,落得如此凄慘,嗟呼!嘴上卻道:“梁山不失為安身立命的好去處,我兄弟也算苦盡甘來了。”
郁竺輕輕點頭,接着又詳細叙述起上梁山後的種種經曆。雷橫正有意試探,于是二人相談甚歡。
一番深入交流後,雷橫見她對梁山衆人均了如指掌,連自己當日和晁蓋交往的細微之處也知之甚詳,終于對郁竺“梁山頭領”的身份不再有疑。
眼見雷橫的神色逐漸放松下來,原本有些微聳的肩膀漸漸下沉,交叉着雙臂,整個人靠在椅背上,郁竺這才緩緩切入正題。
“正如此前所說,此次下山,本欲為都頭獻上薄禮,而今卻有一事,不得不如實相告,還請都頭恕罪。”郁竺作揖,正色道。
"郁頭領此言差矣!"雷橫急慌慌地以手虛扶郁竺正欲施禮的臂膀,"頭領何罪之有?況且我不過郓城一介微末小吏,豈敢妄談寬恕二字?"
郁竺依舊将姿态放得低低的,解釋道:“我本奉晁天王之命,攜金銀若幹,專為酬謝都頭昔日對天王之恩。誰曾想,昨日歇腳于城外,竟遭賊人竊去金銀。我和兄長一時不知該如何向天王複命,隻得先在這縣城之中落腳,徐徐圖之,誓要尋回失物。”
郁竺很明顯地看到,自己說完這話,雷橫嘴角的笑意瞬間斂去了。
隻見雷橫半響說不出一句話,不知是否在心疼那本該屬于自己、卻意外被盜的金銀,良久才幹巴巴擠出一句:“頭領無須挂懷,皆是那可惡賊人作祟。”
雷橫的心,簡直在滴血,他知道晁蓋非池中之物,所以當初晁蓋劫取生辰綱事發時,他冒險私放了人,就是想落個大大的人情。
如今,晁蓋果然是知恩圖報,派人送些金銀下山,隻可惜啊,自己終是與這些金銀無緣。
也罷也罷,此番金銀未能收到,晁蓋終究是欠自己,日後必有厚報之時。
雷橫在心裡安慰着自己,卻聽見郁竺再度開口。
“隻是不想這事情,竟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雷橫剛沉入谷底的心緒,又被猛然提起:“莫非已尋回?”
郁竺搖搖頭,高深莫測:“不全然。”
“啊?”若是雷橫知道過山車這個東西,就該知道怎麼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了。
郁竺将自己已空的茶盞斟滿,又替雷橫添了茶水,這才緩緩道:“都頭莫急,且聽我細細道來。”
“我和兄長原本想在此處暫且休息一下,再去追尋,不想聽店裡的幹娘說,店裡來了個青年富戶,隻身攜帶衆多金銀珠寶,現她們已将此人拿下了。”
“此人實在可疑,若是普通富戶,哪個出門不是仆役成群,又怎麼親自攜帶着衆多金銀細軟?為此,我斷定,此人定然就是盜竊我等财物的歹人。”
“為此,還請都頭恩準,将此人帶來給我辨别一二,若真是此人,我就将其帶上山去,交由晁天王發落,那些财物,本也是為答謝都頭所備,自然就當是物歸原主了。”
雷橫聽了郁竺這番話,有些郁郁不快,原來金銀隻是從自己的一個口袋,到了另一個口袋。
先前聽聞夥計來報,道是擒了一富戶,又有郁竺前來獻上謝禮,他還道是雙喜臨門,有兩份收獲,卻不曾想,竟是同一樁事。
觀察到雷橫的面色,郁竺從袖袋裡掏出十兩沉甸甸銀子:“些許薄銀,權作我兄妹二人向都頭賠罪之禮。此番變故,實屬意料之外,還多虧都頭手下之人得力,捉住了這盜賊。”
郁竺一番言辭,巧妙地将雷橫私下開設黑澡堂的事情,轉化為英勇緝盜。
雷橫豈會不明郁竺話中的玄機,未做絲毫推辭,欣然笑納,将那成色上佳的十兩紋銀穩穩收入囊中。
也罷,便再賣晁天王一個順水人情。
于是,雷橫吩咐那兩個婆子将富戶捆好帶到此處。
趁此間隙,郁竺向雷橫告假,找到男浴裡還在呼呼大睡的武松。
“兄長醒醒,這家店是個黑店,專謀财害命,在我們此前還綁了個青年富戶,我剛巧編造了些言辭哄騙了那店家,使其松懈,方能救人。我等速速帶上那青年,離開此處。”郁竺語速飛快,盡量用最簡單的話,将現在的情形概括了下。
剛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武松:“?”
“哦對了,兄長什麼話都無需說,無論那人問你什麼,都不要開口,記住了。”郁竺又叮囑道。
這會兒武松算是聽明白了,感情自己睡着的這段時間,郁竺已籌劃了一場大戲。
雖不明其中細節,但經過鴛鴦樓一事,武松深知郁竺智計過人,此事必有她的考量。
剛想開口應承,卻又想到郁竺說的“不要開口”,武松連忙将嘴抿緊,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