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沒要郁竺回答,倒是武松先開了口:“大人,此計恐不可行。大戶一旦購得公田,他們所付出的費用,勢必會轉嫁到那些佃戶身上,租金自當水漲船高。這樣一來,非但未能減輕佃戶的負擔,反倒可能平添一層盤剝。”
郁竺颔首,心中暗自贊許,武松能洞察此中微妙,而韋暄自幼生活錦衣玉食,對民間疾苦的了解多來源于書本,因此難有深切體會。
他怎會知曉,一項政令的推行,每多經一手,便可能滋生諸多變數,偏離初衷。
然而,韋暄畢竟也是進士出身,經武松一番點撥,很快便領悟了其中要害。但随即,他的眉頭又緊鎖起來——上面可是規定了,公田錢年底就得交上去。
“大人莫急,那錢财自當由大戶承擔,隻是需略施巧計,變個法子籌措。至于年底需上繳的公田錢,且先從别處設法填補。”郁竺出言先穩住他的心神,“不知大人可知,我青州六縣一寨,往昔稅賦是如何收繳分配的?”
韋暄答得爽快,這點他倒是很清楚:“地方之稅皆由州府分配,六成上繳朝廷,四成則留予地方官府,其中州級、縣級各得兩成。”
“既如此,這公田錢,便先從那四成之中挪用。”郁竺道。
“此計倒也可行,縣級之稅且緩發,他們縱有怨言,也隻得暫且隐忍。”韋暄略作思索,點頭應允,卻又道,“但終究需将此稅補于他們,這差額又從何處填補?”
郁竺聽聞此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差額,仍舊需由大戶承擔,隻不過方才說了,需得換個法門。大人若是信得過我,就給我一些時日籌謀,屆時或需大人略施援手。”
“這個自然,我當然信得過你。”韋暄點點頭,“目前而言,這已是上策。”
言罷,又想起什麼似的:“倘若慕容知府突然要介入此事,那該如何應對?”
郁竺心中默默盤算着時日,此時已近臘月尾聲,距元宵不過月餘,聯想到原著裡的情節,她對韋暄道:“大人寬心,知府大人或許無暇顧及此事。”
韋暄雖心存疑惑,但見郁竺言之灼灼,便也隻好道:“但願如此吧。”
“既然如此,我和兄長明日起就去下面的縣裡,親自盯着丈量土地的事情,确保不出纰漏,還請大人恩準。”
“這是自然,有武松在旁,你行事也方便些。”韋暄很大方地将武松“借”了出去,又道,“吳老近來身體不太好,你們來之前,和我告了假,要休息好一陣子了,這衙裡的事情,你們要多擔待。”
也不知吳勝身體是真不好還是假不好,郁竺沒有多話,直接應是。
*
京西北路,孟州道。
枯敗的田野上,日光西斜。
一個公人揮舞着手中的鞭子,鞭影在空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最終狠狠抽打在地上,激起一陣塵土。
“你們這群刁民,皇命也敢違抗?!”他臉上的橫肉因為生氣而顫動着。
領頭的老漢梗着脖子道:“這地是我家祖祖輩輩種了四五十年了,分明是我太爺爺親手墾出來的,何時成了官家的了?”
一旁另有村民也憤憤不平,附和道:“是啊,明明這片地還不到十畝,你們怎的量出十二畝來了?這憑空多出的兩畝怎麼說?”
那公人哧了一聲,輕蔑道:“都跟你們說了,這是‘樂尺’,‘樂尺’量出來就是這麼多。聖人都說了,三皇五帝以禮樂治天下,你們不尊‘樂尺’,難道是想造反嗎?”
話音未落,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猛然将手中的鋤頭往地上一砸,鋤頭深深地嵌入泥土中。他滿臉通紅,青筋自脖頸爬上臉頰,未等那公人開口呵斥,便怒吼道:“殺了他!”
“殺了他!”人群中立刻有應和之聲,周邊的百姓像被點燃的火藥桶紛紛湧上前來。
那公人還未來得及再出聲,就被憤怒的人群拉倒在地。一陣混亂之後,空氣中彌散着濃重的血腥味,深紅的液體順着幹裂的土地蜿蜒向遠方……
*
青州,壽張縣。
薄霧輕繞,曙光透過稀疏的雲層灑在田野間。
武松與郁竺這些時日已輾轉多個縣邑,如今壽張縣已經是最後一個了。
按照郁竺的安排,丈量公田一事有條不紊地在各縣推行着,并未引起什麼事端。
武松的目光落在田間,兩位公人正與一位莊稼漢交談。那莊稼漢原本眉頭緊鎖,聽聞公人說了幾句,竟猛地跪倒在地,兩公人眼疾手快,急忙将老漢扶了起來,老莊稼漢又不管不顧地轉過身,朝着郁竺與武松所在的方向,遙遙拜了下去。
郁竺未曾料到,自己竟然會突然受一個老人家的大禮,連忙躬身回了過去。
這兩個公人是武松精挑細選出來的,說話做事很有章法,一分人情能被他們講出十分來。不用說,在那老莊稼漢的心裡,幾人已經和救苦救難的菩薩沒什麼兩樣了。
武松目睹此景,不禁輕聲歎息,緩緩言道:“我聽說不少地方,因為推行公田制,已經激起民變了。”
郁竺點點頭,連日來與武松奔波于各縣之間,所見流民數目激增,皆是自河南、河北等地逃難至此。
當初她讓韋暄“拖”,也帶了這方面的考慮——畢竟成效是比較出來的,别的地方都是“負分”,我青州哪怕做個“零分”也算不錯的了。
隻是,當那些流離失所的平民真正出現在她面前是,還是令她忍不住心下震動——現在的統治者,其行為之荒誕,遠遠出乎了她的意料。
趙佶正在東京修建着他最偉大的園林藝術作品——艮嶽,全然不知各地百姓困苦至極,甚至已經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雖說在史書中也曾讀過這些事情,但真正親曆時,感受是不一樣的。
“取之盡锱铢,而用之如泥沙。②”想到此處,郁竺輕歎一聲。
武松作為她在此間目前最為親近的人,她在他面前已無過多掩飾的必要:“亂自上作,怕是官家還沉浸在盛世繁華的美夢裡呢。”
武松聞言,眉頭一跳。
卻見遠處有饑餓的流民蹒跚而來,看見二人衣着整潔光鮮,眼中閃過貪婪之色,猶如餓狼窺見羊肉。
郁竺垂眸避開這令人不适的目光,一旁的武松不動聲色地将她拉近自己身旁,同時向那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投去淩厲的目光。
流民們見武松身形魁梧,氣勢逼人,不敢輕舉妄動,紛紛收回了眼神。
武松暗舒一口氣,卻在餘光裡瞥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