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開鬥篷,蓋住血迹,呼吸才漸漸平複過來。
中午用膳的時候,來送飯和送藥的是多福。
多福面對崔錦程時,自然是沒個好臉色,他重重地把白粥和藥按在桌上,濺出來的湯汁灑了滿桌都是,“若不是少主特地交代,我才不會給你送呢!”
崔錦程起身,并未與他逞口舌之争,隻道:“多謝妻主。”
多福見他那窩囊樣就煩,白了一眼轉身正打算走,崔錦程倏然喚住他。
“多福、哥哥,這床墊髒了,能不能換一床?或是你告知我應該去尋哪位管事……”
多福本不想理他,但好歹他喚的是“哥哥”,勉為其難地走到床榻邊:“換什麼,哪裡髒了?”
多福一把撩開鬥篷,看見那灘鮮紅,随即蹙眉蓋上道:“我哪裡管這床墊怎麼換啊,你去尋後院管事,讓他給你安排!”
見血到底是不吉利的,多福火速逃之夭夭。
崔錦程隻好抿唇不語,将桌上的吃食和藥趁熱飲完,待身體好些了後,去尋後院管事。
他随便從衣櫃裡尋的男子衣物套在身上,已然顧不得款式,隻求暖和。
崔錦程穿過庭院小徑,七拐八拐,尋了好多家厮和女使問路,挨了不下十次白眼,終于尋到了人。
管事随一衆仆從正待在段府花園外聽候差遣。
崔錦程和管事道明來意,管事踢皮球兒地道這事做不了主,得尋裡面的那位。
言罷,他朝花園裡頭的方向努努頭。
崔錦程的視線追随過去,可惜花園外圍的梅花林過于枝繁葉茂,擋了個密切,他隻能依稀看清亭台裡面青衣、紫衣的人影,聽到裡頭時不時傳出來的惬意笑音。
“你便在此處候着吧,我去通傳一聲。”管事瞥了崔錦程一眼。
崔錦程應着:“有勞管事哥哥。”
那管事冷不丁地哼了一聲,揣着手躬身進去。
花園裡頭的亭台,确有幾位貴人正在圍爐煮茶。
這樣的寒冬臘月,難得天空作美,上好的銀骨炭烘焙洞庭碧螺春,自是别有一番風情。
與園外衣束陳舊的崔錦程不同,亭台裡面的男子各個衣着光鮮靓麗,腰飾首飾精美,肩上頸間均系着保暖禦寒的大氅。
三四個年歲相仿的男子圍着茶炕說說笑笑,坐主位的三少側夫則一襲青衣,指間撚着一杯熱茶,笑聽其他侍夫們拍馬屁。
“要我說,還是青衍哥哥福氣好,早早入府,穩坐側夫之位。三少主對青衍哥哥寵愛有加,前些日子家主說要給三少主選正夫,三少主聽着像是不高興,顯然是心裡隻有青衍哥哥您……”
“我這輩子怕是都沒青衍哥哥這樣的福分了,今年春末到現在,三少主都沒來過我的院子。”
旁人勸道:“你好歹是正經人家的兒郎,能給三少主當侍夫,還能分配到屋子住,日子再苦熬一熬怎麼都是有盼頭的,今年冬日這麼冷,咱們府裡沒院子的侍奴可是凍死好幾個呢……”
崔青衍轉了轉茶杯笑而不語,趁那幾個侍夫寒暄時,抿了口茶。
亭台中的男子,有的是段三少主後院的,有的是段大少主院。三少主院的人開了“侍奴”這個頭,大少主院的夫郎們難免話題一轉,落在“新進府的侍奴”身上。
隻不過衆人在說“崔錦程”三個字的時候,格外注意青衣男子的臉色。
見崔青衍不甚在意,紫衣男子才放心大膽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若早些答應妻主,現在就是段家唯一的少主君,不至于落得個侍奴的下場。這什麼身份?給青衍哥哥提鞋都不配。”
紫衣男子殷勤又道:“他而今就在府裡,青衍哥哥你想如何整他盡管吩咐,弟弟必然給您辦到。”
“趙侍夫,”崔青衍放下茶杯,“縱然他從前待我涼薄,可畢竟我是他的長兄,如今同入段府,伺候的都是段家少主,我這個做兄長的難道這點容人的度量都沒有嗎?這種話以後莫要再說,傳到家主耳朵裡,你我都免不了一頓責罰。”
趙侍夫賠笑:“少主君說的是,可是家主大人都把後院的協理權交予您了,隻要哥哥弟弟們不外說,沒人會知曉的。”
崔青衍是段家唯一的少主側夫,私下無外人時,這些侍夫們都會偷偷奉承他為“少主君”。
他掌管着段府少主輩們後院裡的生殺大權,不管是三少主的夫郎們還是甯少主的夫郎們一個個都得巴結他。
尤其是段乞甯後院裡的那幾個,段乞甯南下一年半載,如果侍夫們不去讨好崔青衍,根本無法在後院裡安然挨到妻主回晾。
論恩惠照拂,趙侍夫受到的最多,正所謂吃人手短拿人嘴短,趙侍夫當為崔青衍的第一狗腿。
管事正巧就是這個時候進來通報的,他朝崔青衍行禮道:“給三少側君請安,明月軒的那位來了,說是院裡床墊帶血,想換一床。”
“他真是嬌貴,”崔青衍啧了一聲,随即和趙侍夫玩笑道,“我怎麼記得,明月軒曾是你住過的院子。”
趙侍夫與他對視,對他眉眼間的那抹陰鸷了然,附和道:“正是。”
崔青衍為自己斟茶,“那便先讓他在園外候着。”
管事一去不複返,崔錦程在原地等了一會,心道算了,轉身欲走,被其他家仆攔下。
這便是有人誠心不想讓他離開。
崔錦程就這般從晌午等到傍晚,等到園子裡頭的爐火漸熄,茶水漸涼。
太陽落山,外頭的天氣瞬間涼了下來。
少年縮在款式陳舊的大氅裡,雙手和雙頰都被凍得通紅。他不得不哈氣搓手,不至于讓手指太過僵硬。
寒風刺得耳朵疼,崔錦程低着頭,讓鬓角的發垂下來蓋住耳,還是很勉強。
花園裡頭的侍夫們結伴而出,路過石橋時多少得審視一下崔錦程,崔錦程隻好将臉埋得更低。
好不容易,管事出來,喚他進去。
崔錦程挪了挪僵硬的四肢,随管事往裡走。
見到崔青衍的那刻,崔錦程陡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