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錦程很想問“為什麼”,見到段乞甯不耐煩的臉色,想說的話悉數咽回嘴裡。
他的豬蹄手連拿勺子都成問題,熱乎的碗更是連碰都不敢碰,可是他已經好久都未進食了,那種想飽餐一頓的欲.望終究是打敗狼狽吃飯的窘迫,崔錦程俯身,整個頭都恨不得埋進去,汲取瓷碗最外圍一圈的那些米粥。
對于餓久的人來說,寡淡無味的白米都可以是玉宵佳肴。然而他還是極為克制着,舔舐得很斯文,不願發出任何會驚擾段乞甯食欲的聲響 。
段乞甯左手撐着腦袋,右手随意攆着菜丁往嘴巴裡塞,一邊嚼着,一邊就這麼安靜地盯着崔錦程,看見他稍稍起身時,上唇角附近糊着的一圈粥紋。
他伸舌舔了舔那些黏膩的白粥,至始至終都低伏着頭顱。
這一幕,叫段乞甯咀嚼的動靜一頓,她有些心虛地垂眸,扒着自己碗裡的飯。
幸好沒人知道她方才一些可恥的想法,嘴裡的山珍海味都瞬間不香了。
一頓飯吃得兩個人沉默寡言,崔錦程因為手傷,吃得格外慢吞,勺子根本拿不住,好幾次落回碗裡,虧他性子好,喚作段乞甯指不定就掀桌了。
段乞甯很快吃完,小厮端着盆進來給她漱口。
崔錦程在面對那小厮探究的眸光,有過片刻的不自在,好在沒一會,那人就退下了。
段乞甯沒下桌,坐于原位監督他,青蔥如玉的指節在桌案面上輕輕敲着,敲得崔錦程愈來愈緊張。
“無妨,你吃你的。”段乞甯開口提醒。
她隻是倏然想到一件事,或許可以稱之為好法子:
回顧穿書第一天到現在,她想要的是促成男女主恩愛不疑,在此之前,她不能讓崔錦程因為她傷了、殘了、破.處了。
而崔錦程想要的,無非是利用她的家勢、财勢保住母父雙親的性命——
他們完全可以互利互惠,她幫他打點好崔家婦老,他幫她在必要時搞定女主,避免被刀。
段乞甯相信他不會拒絕的,隻不過這件事情由她開口怎麼都很奇怪,她必須裝作不知道他的訴求,讓崔錦程主動求她,好讓自己占據主動權。
那麼問題來了,該怎麼讓崔錦程卸下防備,讓他覺得她是他現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仰仗,主動求她呢?
算算時日,阿潮現在當見着了崔錦程的母父,正在趕往晾州的路上。
段乞甯指尖一頓,倏然伸手接過崔錦程掉在桌上的勺子,後者擡眸存疑地看向她。
“掉桌上髒了,”段乞甯喚小厮進來,“去給小少爺拿根新的。”
“不髒,不必勞煩妻主!賤奴可以…”崔錦程赤紅的手指垂在桌上直發抖,頂着段乞甯的目光,他竟忘了要說什麼。
段乞甯從小厮手中接過新勺,兀自起身,端起那碗白粥,舀了一勺親自喂到少年的嘴邊。
……
與此同時,京州凰城。
紅牆高樓、金碧輝煌的軍機内閣,頭戴鎏金鳳凰珠钗的高挑女人正執筆練字。
女人一襲紅袍張揚明豔,衣裳上用金絲繡着鳳凰和龍競相盤繞的花紋。低垂的領口露出肩頸,于暖黃的燭火下折射出白皙之感。
保養精緻的面容瞧不出真實年齡,但細看,還是能捕捉到眼角皺紋和眉間的疲态,隻是她左臉上大面積覆蓋的燙傷卻破壞原本的美韻,在明滅的燈火下顯得分外碜人。
狼毫筆染墨,澄心堂紙鋪開,赫連玟昭腕間用力,一頓一撇蒼勁的墨迹躍然紙上,與飄逸的字迹不同,身側是女使拘謹的禀報聲:
“陛下,原本該送往晾州知州府邸的車馬裡載着崔家兒郎,已按照陛下的旨意将消息透露給崔叛賊舊部的黃娘子,她們果真将馬車截胡了。那崔家兒郎自請入段府,現已成為段大少主的侍奴,陛下當真神機妙算。”
赫連玟昭對她的馬屁不以為意:“他一介男奴,怕也隻能這樣自救了。段家如何?”
女使:“段大少主從前苦求崔家兒郎未果,兩家梁子是結下的,整個晾州人盡皆知,段家自然不必給一個男奴好臉色。是以晾州百姓皆信段家是為了報複崔家才留崔錦程于府。”
女使壓低聲:“沒人會猜到是因為密鑰……”
凰帝凝眸警告她一眼,轉手将筆墨推寫出去:“這點把戲也就騙騙平頭百姓罷了,那幾個老奸巨猾的狐狸可不會相信。”
她自繼位起,坊間就流傳着她的帝位名不正言不順,後來更是有“得密鑰者得天下”的輿論,一夜之際就如雨後春筍。
這個輿論後來也被切實證明,因為五把秘鑰之一,象征着水屬性的那一把就在先凰的大凰女——而今被封為淩安王的赫連玟岚手中。至此,天下勢力蠢蠢欲動,站隊的站隊,割裂的割裂,以淩安王為首的黨羽勢頭迅猛,勾連尤為頻繁,也最先盯上其他四把秘鑰的下落。
數月前,赫連玟昭按例下诏三年大選。戶部侍郎崔家想把家中嫡子送入宮闱的念頭已然達到魔怔的地步,凰帝已将崔錦程的肖像小畫退回,可崔家不依不撓,自.爆老凰帝臨終前曾将象征着木屬性的秘鑰交予他家一事,大有用秘鑰脅迫鳳君之位的意思,赫連玟昭勃然大怒,怒極之下氣火攻心,舊疾複發。
凰帝患有狂躁症一事,并非什麼不可言說的秘密,随着年歲的見長,赫連玟昭的暴怒之症也愈發嚴重,并且時常做出一些暴虐濫殺的舉動,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崔家可謂撞在槍.口上。
沒過多久,就有人摻崔家苛捐賦稅、強征民糧以高價售于鄰國大莽王室一事,崔家通敵叛國的罪證恰到好處地呈遞到凰帝的眼皮子底下,凰帝怒罵崔家野心昭昭,在暴怒症病發之時查抄了崔家上下。
清醒後的赫連玟昭才覺中計,然木已成舟,崔家藏有木象秘鑰一事也不知為何走漏風聲。凰帝隻能将崔家婦老扣押在雪州流放之列,秘密監管,至于崔錦程,仍在晾州地界颠沛流離,赫連玟昭屬意以他為餌,試探淩安王一脈的爪牙,特與段家主達成交易:
她給段家擡為凰商,段家唯凰命是從,容崔錦程于府,替凰帝吸引炮.火和注意力。
“陛下,那段大少主的處境豈不是如履薄冰,”女使小心翼翼斟酌,“需不需要安排凰翎衛……”
“不必,”赫連玟昭收筆,“她派遣到雪州去的那個暗衛,身手可好着呢。”
自阿潮踏入雪州邊境,和押送犯人的吏卒交接,那頭就将消息快馬加鞭送往京城。
赫連玟昭對段乞甯秘密打點崔家婦老之事了如指掌,女使退下後,凰帝望着那練廢了的“月”字,折斷毛筆,恨鐵不成鋼地罵道,“為了個男人就這般乖張行事,實在是難堪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