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天氣的燥熱仍未有削減的趨勢,清霜煮了一鍋綠豆飲子,放在冰鑒裡鎮了半個下午,直到這會兒才拿出來。
尋常時候,憑禦軒是斷沒有使用冰鑒的權力的,大抵是林宣禮的命令多少起了點作用,這群尋常怠慢慣了的下人們的态度都比先前稍稍好了些。
隻是這些變化,都令林慕禾感到一陣不适。她不是什麼不知好歹的人,境遇好了點,林宣禮自然功不可沒,可這樣的變化又能持續多久?待柴涯一行人離開,想必便又要原形畢露。
宅院裡你壓我一頭我将你一軍的日子她實在有些厭倦,對待這些明顯的變化,她甚至覺得沒有必要。若不是真心臣服,如此虛與委蛇,做表面功夫有什麼用呢?
這一日的經曆都有些壓抑,她的心情實在算不上美妙,坐在坐榻上,隻覺腦袋一陣陣地發緊,便情不自禁地擡手撫上太陽穴揉了揉。
一陣輕緩的腳步聲緩緩靠近,她停了動作,了然地沖着來人道:“顧神醫。”
顧雲籬瞥了一眼她擡起又放下的手,随後将手中的碗輕輕放在她身前的桌上。
“清霜做的綠豆飲子,累了一天,喝點歇歇吧。”
這些涼飲子近些年來頗受這些少女們的喜歡,清霜也不例外,甚至用心學習了一番,煮出來的飲子也是甘甜止渴。
林慕禾接過瓷碗,嘗了一口,緊接着,又一飲而盡。
她模樣心事重重,也沒有什麼心情細細品味,一碗下去,嘴唇都泛着淡淡的光澤。
顧雲籬眼神黯了黯,大抵也知道她是為了什麼事而煩憂。然而遷祠堂牌位這種事,她一介外人自然幫不上什麼忙,再仔細想了想,也沒有立場。
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盡心治療她的眼疾。
思索片刻,她斟酌着開口:“林姑娘……”
“顧神醫。”林慕禾卻與她同時開口。
兩人俱是一怔,旋即,顧雲籬先反應了過來,問:“你先說吧。”
頓了頓,林慕禾倒是沒有推辭,隻是彎了彎唇角,道:“不是什麼大事,隻是忽然想問問顧神醫。”
顧雲籬挑了挑眉,應道:“林姑娘但問無妨。”
“……”她沉默了一瞬,接着,緩緩開口,“若有朝一日,我的眼疾真的治好了,或是無藥可救了……顧神醫會去哪裡?”
也不知是今日的經曆引起了她怎樣的沉思,她才回作此問話。聞言,顧雲籬先是在心底裡又将這句話翻來覆去理解了一番,發現确實沒有其他深意,這才耐人尋味地看了林慕禾一眼。
莫非她尋常在這宅院之中虛空靜坐之時,腦子裡思索的都是諸如此類的問題嗎?
顧雲籬收起思緒,正欲開口回答,卻忽然卡住了。
是了,她還從未想過這麼遠的問題,隻是想離着林慕禾近一些,這樣對于當年的舊案真相便能多近一分。可真到了替她診治好了的那一日,她離真相還有千裡之遙時要怎麼辦?
拖着她的病嗎?這斷不可能,她的原則不允許她這麼做。
一時間,她竟然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回答林慕禾。就這樣沉寂了片刻,林慕禾等不到回答,又輕聲喚了一句:“顧神醫?”
顧雲籬瞬間被喚回神,她眨了眨眼,反問了回去:“那林姑娘為何要問這個?”
很顯然,這一招比直接回複她有效多了,林慕禾也是一愣,僅僅露出來的半張臉上顯現出來些茫然的情緒,半晌,她這才回答:“說來慚愧,我自小便患上這不治之症,連府門都沒怎麼出去過,來這舊宅裡,更是沒了自由,可笑二十年過去,連個說得上話的人都沒有。”
顧雲籬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手指握在掌心裡輕輕蜷起,她輕輕别過頭,擡手揉了揉眉心。
“身邊也隻有一個小葉陪我說說話。如此說來,小葉以外,顧神醫你倒是我的第一個朋友。”語罷,林慕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臉上多了絲赧然,“不管顧神醫如何想,我都把你看作我的朋友,是而這才有些好奇。”
朋友?顧雲籬反複在内心重複了好幾遍這個詞,細細琢磨來,“朋友”二字對她來說有些沉重了。她确實如林宣禮所說,目的不純,帶着算計刻意接近了她,蓦然被她當作是朋友,心情略微有些複雜。
但這也隻是刹那間在心中所想,片刻,她回道:“原來如此。”
“天地廣袤,江湖高遠,若治好林姑娘的眼疾,我還有興緻的話,大抵會和師父一樣,繼續遊曆天下吧。”隻是她默默将其中的一部分隐藏了下去,若真有塵埃落定的那一天,她無事一身輕,大抵會帶着清霜一起,去看看連顧方聞都沒見過的天地吧。
聞言,林慕禾彎了彎唇,撐着下巴抵在桌沿,似乎想象了一番:“話本總說江湖之中刀光劍影,兒女情長,定然很有意思。”
顧雲籬順口接道:“江湖之上也不乏勾心鬥角恩怨情仇,這些年來,多少人又冤冤相報,引來厮殺無數。”
“人總是會向往自己的陌生之地,”林慕禾笑道,“顧神醫可有去過東京?”
顧雲籬再一次哽住,她側首古怪地看了一眼林慕禾,幾乎有些懷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可上下細細打量來,那張臉上除了一直溫柔淺淡的笑意,看不出有任何破綻。
思索片刻,顧雲籬還是改口:“千裡神都,天子腳下,光是入城的憑由都難辦,我與師父遊曆隻是偶然去過一次。”
林慕禾了然地點了點頭:“若以後我能看得見,回了東京,便帶顧神醫瞧瞧東京風光。”
顧雲籬眸光閃了閃,端起自己的碗放在嘴邊啜了一口,回:“若有那一日,還要勞煩林姑娘了。”
一來一回的談話間,也許是那盞涼飲子的緣故,也許又是顧雲籬與她閑談放松了心情,林慕禾忽然發覺原本發緊的額前不知何時放松舒展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