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十分,警校宵禁時間。
“你怎麼在這裡?”
“這句話該我問你才對吧。你怎麼在這裡?”
在月光下粼粼曜動波紋的湖邊,兩道壓低的聲音在樹林間響起。一道不可思議些,符合情境;一道卻冷淡得過分,好像他們是在宿舍裡面碰見,而不是宵禁的校園裡。
降谷零幾乎懷疑自己不知不覺間睡了過去、這場夜遊隻算是夢的一部分。否則,他怎麼會在這裡見到稻川秋?
他左右看了看,巡邏人員不久前打着燈光遠去,一時半會不會回來。他彎下腰,将聲音壓低:“你不睡覺?一個人來這裡做什麼?喂蚊子嗎?”
稻川秋盤着腿坐在地上,寬大的羽織攏住她的腿,布料上的金線在夜中如同命運般鋪散。
她微微仰起頭,鉛灰色的眼珠在月光中好像琉璃在發着光。“诶,”她慢吞吞地說:“不用擔心,我是驅蚊體質。這麼久了一隻咬我的蚊子都沒有。”
……重點是這個嗎!
重點是你為什麼大半夜不睡覺,跑出來夜遊!
降谷零欲言又止,可如果這個問題真的問出口,一定又會被反問,“那你又為什麼夜遊?”。知道她的脾性,更預見到這一點,他放棄了掙紮,坐到她的旁邊。
但剛剛坐下,又發現不對勁。
“……喂,”他瞪着草地上幾個喝空了的啤酒罐,從牙縫裡擠出字來,“你大半夜的喝這個?”
沒記錯的話,警校是不能帶酒進來的吧?夜遊加喝酒,少說也得是一萬字的檢讨!
稻川秋繼續抓錯重點:“瑞泉的酒瓶裝不适合帶進來。我敢打賭,它改進一下包裝,絕對能夠打敗月桂冠。”
感情這家夥還在執着瑞泉打敗月桂冠的長遠目标。
她也會有執着的東西,在意的東西?
濃濃的酒氣從身邊傳過來,被夜風吹得零落,把身邊人的存在感無限放大。降谷零嗅到稻川秋的呼吸,她坐在他旁邊,不動,不說話,像草木。
可惜,降谷零不是草木,他的心髒甚至跳得更快一些。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放棄地把酒罐扔開。
“簌簌簌”,錫罐在地上滾了幾圈,草被壓折又複起。稻川秋的目光發直,追着它跑遠,然後停頓在湖水之間。
湖水粼粼。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降谷零問:
“說吧,最近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讓你半夜跑出來,喝得醉醺醺,一張口都是酒氣,又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的目光在女生的臉上逡巡。
稻川秋。
漠然而冷淡的臉龐,他想起下午的時候。那時午後的陽光勾勒出她面龐間的明亮與陰翳,她擡起頭來,對他們露出一個微笑,看上去和平時一樣,假得讓人忍不住發笑。他卻敏銳捕捉到了她與往常的不同。
下午的時候,他們沒有靠近的時候,稻川秋和那個學生說了什麼呢?
不,說起來,似乎從昨天就開始了。一直對他們算得上縱容甚至無視的稻川秋忽然緻力給他們下絆子,好像他們倒黴,她就高興;他們可憐,她就開懷大笑;真是因為請假條?還是因為其他?——可說到是因為他們惹了她,實在不太像。
她仿佛隻是單純地突然看世界不爽,大罵“該死的世界給我滾!”,然後厭屋及烏地遷怒他們,“你們這群該死的世界的走狗,也給我滾!”,就這樣豎起了身上的刺面向世界。
總之是遷怒。
作為被遷怒的一方,降谷零倒是不覺得冤枉。
被朋友遷怒,本就是信任的一種表現——不如說,如同機器般對人情感淡漠的稻川秋願意在他們面前露出這樣一面,降谷零為此感到高興。
不管是高興也好、不高興也好。遷怒也好、生氣也罷,比起負面情緒,更可憐的是對方待你一點感情都沒有。生動的感情勝過一萬句神情的情書。
稻川秋打他們的小報告,大概也是把他們當成了友人、同伴吧?這至少說明了他們的靠近不是無用功,她慢慢接納了他們。
降谷零為此感到高興。
他僅僅百思不得其解,對方為何露出這樣的神情?
——此時此刻,眉弓下壓,眉毛微蹙,嘴角向下撇,眼睛看向某個方向,很久不動一下,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傷神。
活了這麼多年,降谷零第一次發現,自己對這樣的表情沒有任何抵抗力。
……不,他對稻川秋的這幅表情,沒有任何抵抗力。
她這樣一個懶得愛恨的人,露出這樣的表情,本就讓人難以無動于衷。
他甚至沒有多少思考,就說出了一疊聲的猜測:
“是誰做了什麼讓你難過了?還是說覺得學校的訓練太難了,讓你吃不消?如果你想請假的話,其實hiro那裡還留了備份,被扔進洗衣機的是我們僞裝的請假條。我們隻是想讓你不要總是蹲在宿舍裡,一個人出什麼事了我們也不知道。你不喜歡這樣的話,我們也可以——”
“和那些無關,”出乎意料的是,他所有的猜測全部都落了空。
她頓了頓,在他的目光中,而口吻很淡地說,“——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
她一張嘴,便是很濃的酒氣,噴灑在降谷零鼻間。她笑了一下,這笑一點也不假,可是也不代表着高興。它僅僅是一種人類無意識的、牽扯肌肉的動作。
降谷零瞳孔緊縮,想要往後退。但他身後是一棵樹,退無可退。他眼睜睜看着她突然靠過來,離得這樣近,她的呼吸像定身咒,瞬間讓他動彈不得。
好狎昵的距離,他卻生不出半點非分之想。因為他隻用向下垂眸,就能看見她的眼睛。
她的鉛灰色的眼睛,在月光中微微明亮,好像在迷惘,好像在痛苦。
“是因為……這個嗎?”
是因為母親的死亡而痛苦,因為思念而變得反常?母親……對她而言,是不是很重要?
語言系統完全失靈,人生中幾乎沒有安慰他人的經驗,降谷零過了很久,才僵硬地擠出這幾個字。
等待回答期間,他胡思亂想,如果現在在這裡的是hiro會更好一點吧?hiro擅長安慰人;他反而笨嘴拙舌,不懂得如何去緩解他人的苦痛。如果這裡的是研二,大概也能三言兩語地做出應對,而不像他一樣,瞠目結舌半天,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在等待她的時候,稻川秋也同樣在觀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