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頓，語氣不容置喙。

廁所内暈黃的燈光下，磨砂玻璃外的人身形一頓，似乎被她的話戳中了軟肋，最終一撓頭，扔了個行字，罵罵咧咧地走了。

馮屏呼出一口氣，靠着門，靜心聽了片刻，等到确定人确實離開了，才拿着自己的髒衣服，抱着塑料盆，飛快地溜下了樓。

如果按照平時的習慣，她一般會立刻在洗澡後，又把衣服洗了、晾了，再回到樓下休息。但今時不同往日，情況特殊，容不得她在廁所多做停留。

無邊夜色中，馮屏倒在床上，盯着天花闆，久久未能入眠。

“小房間”的天地還是由簾子隔着，隻是由她自己長了個心眼，拴了個小鈴铛在簾子外，當做門鈴用——明面上是這樣，事實上也另有一點防人之心。

這實在是沒辦法的辦法。她剛來這裡的時候，還沒站穩腳跟，工作也還沒穩定，也不想給二伯父惹麻煩，當然不敢太逾矩，所以平時都盡量乖乖巧巧，本本分分。話不太多，也并不展露出攻擊性。

但有人顯然把她的老實本分當成了好欺負。

這個家的親疏遠近，她心裡清楚的很。除開二伯父，有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如果發生，站在她這一邊的人隻會是少數。

馮屏閉上眼，一時間回想起許多，但自從有了工作後，心裡踏實不少，并不像以往那樣，隻是心中難受不安，卻沒有一點多餘的辦法——

這裡一定是不能久呆了。

簾子漏進來的暗色變作熹微的晨光。

她想得明白，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已經徹底下定了決心。

……

家政公司的員工不多，但門道卻一點不比馮屏在西餐廳工作的時候少。

同批進公司的新人還另有幾個，三女一男。女生們跟馮屏的年紀差不多，又都知道她大概和頂頭負責管理的馬老闆有什麼親戚關系，所以平時關系處的不錯，對于馮屏是同批新人裡最快轉正的一個的事兒也隻是恭喜，恭喜完了又笑着鬧着，一定要馮屏請客。

隻有最後的那個男生，馮屏轉正的消息一經公布，立刻找準機會，扔出幾句酸言酸語。内容都大差不差，表面上是恭維，實際上是内涵她靠親戚關系，一天到晚跟自己師傅賣乖讨巧才能有這麼快的速度。

馮屏聽了隻是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好像沒聽出言外之意，平平穩穩地道謝。

等人轉身走了，另外幾個女生過來主動勸慰她：别理他，他難道在公司裡沒關系？不會拍師傅的馬屁？無非就是妒忌，覺得自己大專畢業，待遇不符呗。大男人一個，小氣得很。

馮屏心中熨帖，點了點頭，隻回應道，她都知道的，不會往心裡去。

她是真不會往心裡去。

來了這裡以後，該吃的虧吃過，派出所進過，該遇的人遇過，怎麼也在分辨人是真心還是假意上有了經驗。

更何況，馮屏現在的第一目标已經變成了努力攢錢，盡早找個自己住的地方，哪裡還會在意其它多餘的東西？

讀書的時候，無論遇到再大的困難，她都隻是一心想着要好好努力，離開家鄉，離開馮存壯，自己一個人把日子過了。雖然後來沒能走通讀書的路，但換一條路，曲折了一些，也終究也還是走了出來。

二伯父這幾天又回了家，外面的工做完了，會在店裡多呆一段時間。家裡的侄子大概是被她上回廁所反應的機敏和說的話驚到了，又怕她跟二伯父告狀，人是終于安生了些，但也并不代表就可以徹底放了心。

馮屏已經跟師傅打聽過本地租房的一些事情，仔細盤算過，實習的工資加上之前在西餐廳打工時存的錢，離房租加上押金還差了點。再熬一段時間，怎麼也夠了。

又到周末，仍舊是師傅帶着她去給公司的“投資人”和“大股東”打掃公寓。

凡事一回生，二回事。這一次，馮屏已經幾乎能将打掃的整套流程背出來：進卧室先換床上用品，衣服洗淨後要熨平，做飯時不要做口味重的……

主人不在，巨大的客廳内兩人分頭行事，一邊工作，一邊就找些可聊的閑話。

“小馮，你之前是不是想租房來着？”

師傅待她一直不錯，還記得她之前問過的話，主動跟她交流消息：自己有個妹妹，家裡正好有套小房子要出租，地段也比較安全，離公司不遠，就是戶型不怎麼好，老房子，做過套一改套二的隔斷，但親戚本人要求也比較高，說是住的人不能改房子裡的東西，如果動了，就從交的押金裡扣，如果她覺得可以，可以先去看看……

聽到這裡，馮屏已經入了耳，入了心，心裡激動，連忙道：可以，當然可以。隻怕她錢還沒攢夠。

“那也不是問題。”

師傅将手中的遙控器遞給她，馮屏立刻意會，用餐巾紙，仔仔細細擦過，擺好。

“你叫我一聲師傅，那總不能白叫。到時候我帶着你，咱倆跟人好好談談，看能不能便宜些。”

“謝謝師傅！”

她是真心道謝。

總算沒有人一直倒黴的道理。

馮屏心中愉悅，幹活也越來越有勁，臉上帶笑，眼睛彎的，嘴角上翹。

今天來之前，公寓主人特意經由馬叔叔交代過需要備餐，師傅就提早去了廚房做安排，留下她在玄關整理起一排排的鞋子。

她也是因為公寓主人才頭一回知道，原來男人的鞋子可以有這麼多種——皮鞋、靴子、球鞋……連球鞋都有一個專門的櫃子裝着，櫃内還放了熏香，各種顔色款式，應有盡有。馮屏按照顔色一一在櫃門外擺好，仔細整理。

玄關盡頭，大門開了，有人攜着一股冬日的寒氣進門，她也沒有擡頭。

“砰。”

進來的人換了鞋，車鑰匙往鞋櫃上的擺盤随手一扔。

一步、兩步。

他在她面前站定。

馮屏反應過來，隔着口罩擡頭，正要問好，男人卻眉頭一擡，先笑了。

靳懷明剛接完電話，一手握着手機，居高臨下，垂眸對着她打量片刻，半眯起眼，“今天心情這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