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文仙君帶着徒弟匆匆往花界走,路上碰見了同來的神武真人,兩個老頭早年師出同門,多年沒見,冷不丁碰見,都十分高興。
神武真人誇贊道:“師兄氣宇軒昂,不減當年,高徒風度翩翩,頗有點師兄年輕時的意思!”
禦文仙君熱淚盈眶,把背後的少年一把拉到跟前,“師弟,這一晃竟然幾千年過去了,你瞧,師父的徒孫都這麼大了!”
少年生得秀氣清潤,绾了個發髻,垂下兩條潔白的發帶,一身白袍,素淨得體,隻是此刻緊張得憋紅了臉,看起來像隻大番茄。他抱拳見禮:“弟子疏風見過師叔。”
神武真人稱贊了幾句,又遇見了赤魄神君的坐騎——白虎錦紋,青年手捧禮盒,笑容溫潤謙和:“主人有要事上天宮,遣我來代送賀禮。”
神武真人性子直爽,素來跟赤魄神君相熟,掀開來偷眼一看,大笑道:“赤魄神君好大的手筆!現在果然是年輕人愛同年輕人玩到一處,老夫讨這琥珀弓讨了大半年他也沒松口,轉手送了一個小丫頭。”
錦紋也笑起來,禦文仙君扯了扯神武的袖子,笑道:“師弟注意言語,這可不是一般的小丫頭,是紫檀殿君上的遺孤,重華夫人的骨肉,如今花界的主人。”
提起這樁往事,兩個老頭便觸景生情,搖頭歎息。當年妖仙大戰,三界生靈塗炭,紫檀殿君上以己身破妖陣,落得魂飛魄散,那時其妻重華夫人悲恸之下,身懷六甲替夫上陣,與衆仙一起合力收拾戰局,換得大勝。
此戰過後,重華夫人傷勢過重,這一胎本是保不下來的,奈何重華夫人對這個孩子心中有愧,耗盡修為将這孩子的元神保出,不知用了何種秘法,足足将養了五百年,将涼玉誕下,帶着孩子閉門不出,百般寵愛。
這孩子生平格外坎坷。好容易平安長到一百歲,在天宮青鳳台遊玩,不小心碰到了星盤,得了個“日後必主花神位”的谶言。當時的花神還是女仙淺修,聽聞此事十分生氣,差點追到天宮上來。
重華夫人無法,帶着涼玉躲到人間重蓮山避禍,從此任何人都沒再見過她們母女二人。
淺修平安無事地又當了兩百年花神,到了第兩百零一年,她手下掌管戒律的男仙私通妖女,尋了個機會意圖行刺,淺修拖着一身重傷逃到人間,命斷重蓮山涼玉面前。
淺修死前,心知天命難違,亦覺愧疚,将花神印和華蓉劍都交給了這個追殺了許多年的假想敵。
兩個老頭你一言我一語,講得繪聲繪色,少年疏風卻如同聽戲折子一樣,面上的表情忽喜忽悲,兩眼癡癡,十分入戲。
一行人說笑着進了花神的地界,前面已經有很多人到來,三三兩兩聚在一處,也有年長的神仙也在回憶千年前那一場大戰,整個星寸台嘈嘈雜雜,熱鬧不已。
遠處一群侍女都換上了流光溢彩的彩色羽衣,歡笑着清點禮物。花界十二仙還在大殿中梳妝打扮,遠遠地能聽見殿中傳來女子清脆的笑聲。神武真人笑道:“可惜玉郎閉關,不能來赴這盛會,這丫頭怎麼也算是他的半個徒弟了。”
禦文仙君笑着提醒:“師弟,有志不在年高,如今站在人家的地盤上,莫要再叫人家小丫頭了。”
錦紋去呈了禮便告辭,剩下禦文、神武并疏風三人繼續在原地閑談。過了半刻鐘,人群忽然騷動了一下,随後又安靜了。禦文向遠處望了望,拿手中的扇子顫巍巍地碰了一下神武的肩:“瞧,這便來了。”
話音未落,隻聽見清淩淩的聲音響起:“小神涼玉見過禦文世伯,神武世伯。”
回頭一看,隻見一個略顯嬌小的少女躬身行禮,身着月白束腰道袍,腳踩小巧的登雲靴子,通身樸素,唯獨腰帶上用銀線繡了一幅月出東海圖,浪花繪制得惟妙惟肖,月亮是金線繡的,被祥雲半掩着,極溫潤的一團。
少女粉黛不施,臉龐稚氣未脫,卻難掩五官俊俏,一雙眼睛黑得發亮,仿佛裡頭有一頭小鹿東張西望。黑發挽了個利落的發髻,額上墜了一隻晶瑩剔透的月石,算是唯一彰顯身份的物件。
兩個老頭趁着觀禮的過程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神武壓低聲音對禦文笑道:“到底是玉郎帶出來的孩子,禮數十分周全。”這邊涼玉還未聽清,一旁的疏風先紅了臉。
一番寒暄,涼玉向前一步,躬身行禮:“見過這位仙友。”疏風滿臉通紅,慌慌張張地也彎下身去,“小、小仙疏風見過殿下。”涼玉本來擡了頭,見他行如此大禮,急忙還了個對禮,也彎下身來,“涼玉慚愧。”疏風的臉更紅,剛直起來的身子又彎了下去,他甚至還閉上了眼:“疏風不敢。”
他二人這樣你拜我我拜你折騰了半晌,涼玉實在忍不住,噗地笑出了聲。
疏風一擡頭,便見着眼前的少女正兩眼含笑地看着他,也不知是不是她額前那隻月石晃花了他的眼,他覺得她的笑容分外明媚,她的聲音如山間的清風拂過溪水叮咚叮咚:“疏風仙友真有趣。”
****
涼玉将各路神仙長輩拜了個遍,距嗣位禮開始還有三刻鐘,便匆匆回到清章殿迎客廳内。那邊梳妝打扮完畢的十二位花仙從偏殿出來,莺莺燕燕地排成一隊來與涼玉見禮:“殿下安好。”
說是見禮,眼神卻都瞟着迎客廳内的兩個男子,争奇鬥豔,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季北辰坐在塌邊,臉側正是一扇窗,明亮的光投過窗戶打在少年臉上,他半張臉在清澈的晨曦中恍若玉砌,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
大約是在病中未愈,他披了一件厚重的狐裘,柔軟的細毛給他冷清的面容添了一絲奇異溫柔,他覺察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緩緩回過頭來。
涼玉沖他笑了笑,聲音很歡喜:“北辰。”
往常時候,季北辰肯定是裝作沒看見的。
大約是因為父親肅謹真人的關系,他總比别人要更冷淡、更小心。在外人面前,她沖他笑,沖他示好,他多半不肯回應半分,可是若隻有他們兩個在的時候,沒有人看見的時候,他對她是非常好的,他會對她笑,會輕柔地哄她,會忍受她的脾氣。
他在大石溪陪着她戲水,為此甚至得了風寒。
她摘花的時候,他在一旁看着她。大石溪的水寒氣袅袅,她将手浸入溪水裡去摸花的根部,足下一滑,噗通一下栽進溪水裡,他急忙伸手來拉她。那時她突然起了促狹的壞心思,牽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于是兩個人一起栽到了溪水中。他似乎有些生氣,卻隻是慢慢掙紮起來,抹了一把面上的水:“别鬧了。”
她頭發上全是亮晶晶的水珠,在陽光下像是戴了滿頭珠翠,顧不得渾身的寒氣,伸手撩了水,笑着潑他,他拿手去擋,那些水珠還是飛到他臉上,鬓發上,她哈哈大笑。他被逼得急了,便也舀了水開始回潑她,他們互相潑到睜不開眼睛,氣喘籲籲,筋疲力盡。他們的氣息交織在一起,仿佛溪水都被暖熱了。
她看見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這時他忽然靠近,擡起她的臉吻了上去。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
她很害怕,又很歡喜,她悄悄睜開了眼睛,發現他還閉着眼睛,他的睫毛那樣纖長。
他離開她的唇,在她耳邊低聲喚:“玉兒。”她有些驚疑,他竟然這樣叫她,但更多的确是眩暈般的幸福感。
他真的是喜歡她。
就算讓她落得個自作多情的名聲又如何,她知道就可以了,她知道他是喜歡她的。
但這一次,塌上坐的北辰君沖她微笑,那笑容溫柔寵溺,讓她有些受寵若驚。他的面色蒼白,淺淺笑着喚她:“殿下。”
她忍不住幾步上前。
一旁坐着的另一個人從頭到尾看戲,此刻嗤笑一聲,喚醒了她:“小時候還不吃美人計,長大了竟然這樣沒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