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春叩門,鳳桐起身開門,打開便旋身離開,巧妙地避過了啼春探究的視線。
啼春一身勁裝,狼狽地用袖子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抱拳道:“老夫人,那個果農抓着了,我讓他們捆了壓在外頭,老夫人可要知會老爺來審?”
涼玉搖了搖頭:“你把他帶到前廳,我親自去問。”
有隻小蟲在耳邊飛舞,剪秋給涼玉打扇,錦冬抱了個盆躲在門口看熱鬧,自以為藏得很好,其實半個腦袋都露了出來,輪廓鍍着光,像一顆毛茸茸的梧桐果。
涼玉垂目不語。沉默這一招,過去的幾百年裡,她在玉郎和司矩的調/教下用得渾熟。前廳就慢慢安靜下來,衆人大氣也不敢出,都緊張地盯着她,一時間針落可聞。
那個疑似給蕭氏送了帶着夾竹桃粉枇杷的果農,是個四十上下的瘦弱男人,被用麻繩捆了個結結實實,活像是隻待稱斤兩的大閘蟹,跪地在地上,一聲不吭。
“好好地請你來,你偏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她冷眼看着他,聲音輕而沙啞。
“原來應侯府是這樣請人的。”他甕聲甕氣地應道,把頭偏了過去。
啼春毫不留情地踹他一腳:“休要胡說,你若不心虛,為何見我就跑?”剪秋也放下扇子,怒道:“我都差人指認過了,你原先是鄭家的門客,真是好僞裝!我還信了你的鬼話,拿了那害人的玩意兒!”
他不再吭聲。
涼玉道:“讓我猜猜你背後是誰,是忠勇侯,貴妃,還是鄭袖?”她刻意咬重了鄭袖二字,着意觀察着,他撐在地上的手忽然輕微痙攣了一下。
他緩緩擡頭窺視她。
侍立在涼玉身後的鳴夏忽然驚叫一聲,手哆哆嗦嗦地指向他:“是他!當日奴婢帶三小姐洗手,在外面一直盯着我們看的就是他!”
反複用一個人,這該是心腹中的心腹,要是不幫這個鄭袖剪剪羽翅,怎麼對得起他煞費苦心的暗算?涼玉細細引導:“原來鄭袖是你的主人……你算是鄭袖的心腹,還是死棋一枚?”
他隻看着她,一張布滿風霜的瘦長的臉,露出一種魚死網破的不在乎來。她微微一笑:“我們應侯府也是武人出身,沒那麼多耐心,不過有一百種讓你開口的方式。”
他聞言,輕微哆嗦了一下,卻很快鎮定下來:“你們敢這樣對我,不怕鄭家會來報複?”
涼玉冷哼一聲,聲音蓦地擡高:“鄭家若是跟我們作對,應侯府奉陪到底。鄭袖要是對我感興趣,便讓他來找老身。至于你,一顆死棋還妄想他們來救你麼?”
蕭氏梳着一絲不亂的灰白頭發,臉上陰雲密布,多年的威儀尚在,這樣疾言厲色,實在是事半功倍,兇得令人膽寒。
他瞪着她,半天沒吭出聲來。
“怎麼,你覺得我不敢?”她擡手吩咐,“錦冬出去,把房門閉上。”門口躲着的錦冬一愣,下意識地呆呆照做了。
兩扇厚重的門吱呀一聲閉上,屋裡暗了一大截,陰影籠在她臉上,擋住了她的眼睛,她微微前傾:“你說說看?”
他瞪着她,回頭艱難地看了一眼房門,臉色變了變,面容忽然輕微地痙攣了一下。啼春反應最快:“不好,他要咬舌!”
那人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眼看啼春跑去掐他下颌的手是來不及了,卻有人比她更快,閃身便到了他面前。
前廳挂了一把劍,是老應侯馳騁沙場的愛物,鏽迹斑斑卻依然鋒利如舊,平時不過是放在那裡彰顯應侯府的榮耀與氣度的,誰能想到蕭氏忽然站起身來,從鞘中迅速取下了那把劍,跨到廳下一個轉身,居高臨下,一劍穿心。
噗嗤一聲,血濺了啼春一手。他的眼睛瞪得極大,面容扭曲了幾下,倒在血泊中,身子還掙紮了兩下,不動了。
衆人都被吓呆了,剪秋“哎呦”一聲跌坐在地,鳴夏捂住嘴,滿眼的驚駭。涼玉低垂睫羽,雙手用力,噗嗤,又将那把劍拔出。劍尖上占滿了猩紅,蜿蜒的血直流到她腳下,變成了黑色的。這是一把好劍。
她從一百歲練華蓉劍,一招一式牢記在心,行雲流水,可是用劍殺人卻是第一次,她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便回過神來,當啷一聲将劍丢在地上。
鳴夏和剪秋見不得血,早已腿腳酸軟,啼春卻鎮定,抹了抹手上的血,立即開始處理屍體。
鳳桐默然立在一旁,不易察覺地歎了口氣。
“傷我家人,當以此為例。”涼玉輕飄飄地丢下一句話,轉身一步步回到她的主位上去。除了鳳桐,沒人聽得出她聲音裡冷然背後一點輕微的虛弱。
幾個丫鬟都跪下了,跪在她腳邊:“老太太……”
“啼春,你知道對外怎麼說。”
“是。”啼春急促道,“此人是事情敗露咬舌自盡而死,死前攀咬他人,老太太和老爺不曾相信。”
她怔了怔,實在太滿意啼春的聰慧:“攀咬了誰,任他們猜去,要給他們留點糟心事才好。”
涼玉斜倚在塌上,面色蒼白,專注地剪手上的紙。
“明知道他要自殺,為什麼要再出手?”鳳桐動手切梨,沒有擡頭,聲音裡帶着微微的怒氣,“沒挨過雷的小東西,知道受雷刑是什麼滋味嗎?”
神仙一向愛惜羽毛,手不染殺孽。看着人死可以,卻不能主動殺人。改變一個凡人的命數是大罪,十有八九要受罰。
這就是天道,混沌初分了三六九等,卻偏要不分高低貴賤,誰也不能幹涉誰。
涼玉等了一會兒,才悶悶道:“我氣不過,顧不得這許多了。”
風桐笑了一聲,竟然也由着她,順着她的話接下去:“哦,氣不過。那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何必親自去做?”